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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回眸的追尋──魏海敏再演《孟小冬》






       那身穿水藍色旗袍的形影,手持摺扇,站在燦亮的燈光中,迎向台下如潮的掌聲,神色自若的。只因方才那宛如對待同窗好友的侃侃低訴,猝然之間,拔了個尖兒,音直上竄,高亢清亮,卻仍優美空靈。那樣的聲音,深深地攫住了每個人的心神,唱醒了塵世最深處那踽踽獨行的寂寞與企盼。


       這是我第一次聽戲,還是傳統戲曲。本來對這個領域的感覺挺古板,懵懵懂懂的,沒啥研究。因為學校要交報告,上網查了下,知道這戲的女主角是國光劇團的當家花旦魏海敏所飾,想來應該不至太差。於是定了票,同好友前往,帶著幾分的興致缺缺。但此刻,坐在劇場裡,我就像著了魔似的,不由自主地跟著拍手鼓掌,連手心都泛紅,有些疼。


       事實上,從我一走進劇院,一切就出乎我的預期。空蕩蕩的舞台,前頭僅有一桌二椅,但左後方佇立著一棵高聳挺拔的梧桐樹,平添幾分晚秋蕭瑟之感。而右後方卻是留白,什麼也無。打幕簾初揭那刻,就見如此佈置的我,不禁也對這個舞台設計的巧思感到嘆佩。簡單的場景,既能呈現出生命的終幕,一眼回眸的遙想,從孟小冬臨死前的記憶開始回溯,以那細長的紅板凳為界,虛實掩映,似真還幻。


       其中,折場的編排相當令人讚賞,冷熱文武交替,以孟小冬的回憶穿插古今。由衛海敏所飾的冬皇,可能這一秒還在同台下觀眾娓娓訴說過往的遭遇與感觸,下一刻就走入自己的記憶中,遇見梅蘭芳、杜月笙與余叔岩,扮演鳳姐或者是楊四郎。


       而舞台後方的梧桐樹和那片留白的牆也適時地發揮自己的作用。自古梧桐就有種悲愁淒冷的意象,在李清照的《聲聲慢》中就有「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的句子,因為細雨飄灑,熬至黃昏,梧桐葉上秋聲聒耳,所以如泣如訴,更富愁思,也代表已進生命中的秋晚。但在本劇裡,編劇王安祈卻還引用了杜甫的「碧梧棲老鳳凰枝」,彷彿是在暗述,宛若鳳凰般的孟小冬,心比天高,只願擇「良木」而棲。而這象徵良木的梧桐,不僅是鳳凰的家,還是一切的根本,是冬皇所追尋已久的純粹之音。非常漂亮地將梧桐的意涵再往上推了一層,最後更用四郎探母的引子「今井鎖梧桐,長嘆空隨一陣風」,製造前後呼應,迴環反覆的感覺,就像一切回歸最初。


       至於,那面留白的牆也會視情況打上投影,在孟小冬追尋雅正精醇的聲音時,在梅孟二人互相扮裝的回憶時,都泛起了如同水墨一般的波紋,帶有朦朧的藝術感,就像陷入了冬皇自己的過往裡,無論是自述或旁觀,都有種驀然回首前塵的恍惚與美好。


       這種表現手法可謂是相當新奇,將舞台設計和演出內容做出了一個完美的契合,讓每樣台上的道具都有其功用與意象,不多不少,恰如其份。


       「聲音,那究竟是怎樣的聲音?」


       本劇最重要的主軸,就是孟小冬一生對聲音的追尋。在這裡,她的定位不是因為梅蘭芳,而是因為她自己的成就。一如劇裡所說的,她登台演出,不是屬於座兒,而是屬於自己。年僅十四就已站在大上海巔峰的她,卻為了追尋那清醇雅正的聲音,捨棄一切,前往北京。因緣際會,與梅蘭芳同台演出,造就了梅孟佳話,也成了她心底一輩子的傷。在傳統社會下,她至終都沒得到一個名份,哪怕是在梅蘭芳的喪禮中,孟小冬連上門供香祭奠也無法,只因她不是他的誰。


       她曾經以為,梅派唱腔會是她人生的追尋,卻發現過盡千帆,始終不是。離了梅蘭芳,她突然不會唱了,連共鳴也找不著。就在此時,她遇見杜月笙,進了杜家梧桐深院,儘管外頭戰火紛起,人心惶惶,她仍待在這個杜月笙為她準備的這個堡壘裡,尋覓她終生渴望。於是,她決定學余。


       她放下了過去的唱法,從頭學起,找共鳴,學咬字發聲,鑽研意境韻味。終於在一只廣口花瓶內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純粹精醇雅正的聲音。她才明瞭,原來多年的追尋竟在自身,一字一音都發自丹田,宛若萬流歸宗,福自心靈。她學唱,已在不知不覺中成了內在修行,褪去凡氣後,一片海闊天空。這時,要唱不唱全憑自己,她的追尋至此,已然圓滿無憾。


       最後,為了回報杜月笙的疼惜與愛護,孟小冬在他的壽宴上演出了《搜孤救孤》,即便劇已落幕,觀眾仍不願散去。縱然最終上台謝幕的孟小冬是女裝扮相,但觀眾已把她當做了「冬皇」或「余叔岩」。他們來看的,是余派傳人的戲,是孟小冬的戲,而不是因為梅艷芳。於是,她在人生的終場,掙得了戲劇史上的地位,也找到了靈魂深處的聲音。


       或許,這齣戲在某些部份並不合於史實,也有些地方讓人費解,甚至女主角在中段也因為唱錯詞有幾句落拍,但瑕不掩瑜,是無可否認的。魏海敏的三聲帶與梅派唱腔的清亮甜美,做表細膩,將孟小冬的內心獨白詮釋地相當精彩。尤其是從《四郎探母》的楊延輝,突地轉行成鐵鏡公主,短短數秒間,不僅改變了唱腔、高低,連人物的語氣都有顯著的轉變,令滿坐都為這小生轉為青衣的表演喝采。這沒深蘊的功底是沒法做到的,可見魏海敏為此戲所下的苦功與用心。


       此外,角色之間的平衡也很得宜,並不會出現戲份分配不均的情況。因為是孟小冬的死前回顧,所以身為主角的孟小冬戲份最為吃重,幾乎貫穿全場。而之於冬皇而言,梅蘭芳、余叔岩與杜月笙都只是她生命中的過客,因為有他們,她才能找到畢生追尋的聲音。這幾個男人雖然重要,但卻非必要,畢竟一切尋覓的終點,是孟小冬自己內求的歸納與沉澱,方能有如此成就。


       因此,在本劇中,梅艷芳完全沒有出場,他只存在於小冬的回憶裡。我覺得這點的安排挺好,如此一來,就不會讓梅孟的戀情模糊了本劇的主軸。而影響孟小冬後半生最深的兩個男人──余叔岩和杜月笙,也將角色詮釋的甚好。或許,是已都過了那鮮車怒馬的好年華,少了男女之情的澎湃,反而更襯托出在藝術的這條道路上的追求與孤獨。正因為到了一個高度,曲高和寡,所以有人仍在自己的身邊攜手偕行才更顯珍貴。我想孟小冬對這二人,心裡應當除了感激還是感激。至少,在她的追尋中,有余叔岩這樣的良師,也有杜月笙這樣的知音,臨榻病床的她,想來已不枉此生。


       生命這條道路,一路走來,始終太匆忙。我們又有多久沒有回歸自身,好好地傾聽所謂精醇雅正的「聲音」呢?看到這裡,你一定會想,「聲音,那究竟是怎樣的聲音」?之於孟小冬,那樣的聲音,那樣的渴求,是她畢生的追尋,哪怕捨棄過去的唱法,也在所不惜。而對於終日勞碌的我們來說,卻連該追尋些什麼都不甚清楚,那到底是為何而忙?


       我想,當下回我忘記了自己該追尋怎樣的聲音時,會試著上網訂票,然後步入城市舞台,再體會一次連骨頭都震顫的出塵美聲,重喚回對自身所擁有的美好與感動,只是不知那是梁祝化蝶日,抑或是艷后戲丑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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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olkanddrama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