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於我而言,就如我看藝術作品的雕塑媒介的經驗,似懂非懂、縱有喜歡之處,亦難以明言。自小不曾學過戲、也未曾從文學角度鐨研過戲曲這形式,勉強要說的話,在香港唸高中時,因應著課程是有讀過《竇娥冤.法場》與《雙調.夜行船.秋思》兩部作品。然而,在現場觀賞,將其作為一種文學與表演藝術兩種媒介混合的形式來理解,與單從文本著手理解,又完完全全的是兩回事了。可以說國光劇團的《百年戲樓》這部作品,推翻了我對戲曲的固有認識與想像。

 

    簡單歸納,百年戲樓可以分為三部份。第一段發生在1910年的北京,鳴鳳班的老班主去世了,一眾伶人迎接新班主。他們談到了老班主的平生絕活——《盜仙草》,這是中國著名的神話故事《白蛇傳》的一段。老班主去世,眾人擔心這一段失傳,新班主白鳳樓於是希望男旦小雲仙學習《盜仙草》,小雲仙最初寧死不從,後來肯首,白鳳樓於是將精美的紅鞋送予小雲仙,寄望他成材。小雲仙卻因為在堂會遭到侮辱,以及與白鳳樓在京劇革新與否的問題上爭持不下,因而不辭而別。第二段講小雲仙改名華雲(為了避免混亂,以下一律稱作小雲仙),學白鳳樓改唱老生,還自己經營了劇團,巧合之下與帶病在身的白鳳樓重逢。最後二人在戲台上算是一洗前嫌,合作演出了一齣《搜孤救孤》。第三段是小雲仙之子華崢,遭到女徒弟茹月涵背叛,在文革時期死去,到茹月涵找來華崢之子華長峰合演《白蛇傳》的故事。

 

    從內容上看,《百年戲樓》已超越了傳統戲劇,成為一個現代劇本,有著現代小說般的結構(《百年戲樓》這劇名與某些內容,讓我想起了哥倫比亞作家馬奎斯的鉅作《百年孤寂》),橫跨數十年時間,圍繞一個劇團、一堆伶人,以及一雙繡紅鞋的故事。表現形式方面亦非傳統戲曲的層面:戲中有戲、大量演員於戲台上奔走跳躍、大量道具輔助,以及戲中的燈光、演員的調度,乃至於服飾(伶人會穿著清末民初的中山裝到當代的服裝演出)等等,都是超出古代戲曲之外的表現手法。

 

    就我觀察,《百年戲樓》要探討、帶出的主題主要有兩個。

 

    第一是「革新」,在清潮末年,中西開始了頻繁的接觸,西方自由主義的思想、科學,民主的概念引入中國。中國的知識份子希望學習到西方人治世處世的精神、方法,於是提出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概念。以中國傳統文化、價值為核心,輔以西方傳入的方法、理論將其呈現。這在這部劇場作的形式中就率先展現了出來:以中國的京劇為核心,但呈現方式是改革了的現代劇場,傳統京劇的片段穿插於其中;就戲中內容而言,小雲仙對改革、改編傳統京劇的強烈傾向,與白鳳樓堅持傳統的衝突。小雲仙在堂會上遭侮辱,亦來自於中國傳統重男輕女的觀念,小雲仙在台上扮演的是女角,因而遭人輕薄,而他自身卻是不折不扣的男人。其實可以理解,即使是女性在任何時代,亦絕對不該遭到輕薄,小雲仙對此的厭惡態度以及反抗行為,亦反映了他認為這種概念亦需革新的心態。

 

現代男性在傳統戲曲扮演女性,這種身份上的模糊與內心的掙札,在藝術中品中並不是鮮見的主題,《霸王別姬》的電影及小說就探討過這題材。而程蝶衣與小雲仙的分別,在於前者因過份投入角色,以致弄假成真無法抽離,他是消極地接受,而小雲仙是積極地反抗的。

 

在小雲仙與白鳳樓重遇一段,白鳳樓的妻子提到,白鳳樓在看到小雲仙改編水漫金山一段,亦認為小雲仙在形式、內容上的改編是成功的——即使白鳳樓因面子,亦礎於中國傳統的長輩後輩觀念而沒有正面稱讚自己的徒弟。由《百年戲樓》的創作方式以及戲中這些劇情看來,作者亦認同不論是戲曲這種藝術本身,抑或因戲曲而發生的主題如性別等等,都是應該革新,隨時代、科技的改變而突破前一時代的桎梏的。

 

第二個主題是「戲台與人生」。在《百年戲樓》中,戲中人物多次表達出自己對戲曲、舞台的想法,如:「戲台就如戰場一般」、「戲子只有在台上,才真正的活了起來」、「人生的不如意、不圓滿,都到戲台上去追求」。(因只憑記憶追述,上述數句之字眼未必準確,但基本方向大抵沒有與原作相違背)

 

上面三個觀念當中,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二與第三者。我想起台灣電影大師楊德昌曾在其作品《一一》中表達如下概念:「有了電影,人生的閱歷、經驗至少增加了三倍以上」。這個概念雖然與上述三者沒有正面呼應,但我認為當中的思想是可以連結起來的:「戲子只有在台上,才真正的活了起來」,這個想法的潛台詞,是認為伶人生命中最燦爛瑰麗、最光輝的時刻,就只有在舞台上表現的時間,這些時間就是一個伶人生命的精華;楊德昌的概念,想帶出的是電影呈現了我們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這些事情在電影中,也就像是將整個生命濃縮起來,因此電影就是生活的精華。「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並不是一句陌生的說話,我認為這句說話極其簡潔的交代了上述的概念。

 

「人生的不如意、不圓滿,都到戲台上去追求」,這概念在戲中不只一次、通過多個人物的故事來表現。如小雲仙當初不辭而別,在他心中,就像是辜負了師父對自己的厚望;另一方面,他亦不認為自己有做錯,因為他由衷地無法接受白鳳樓的價值。在現實無法調和的這種對立,他們心中對此事尚存的鬱結,彷彿通過二人重逢之後合演的一段《搜孤救孤》而排解、撫平了。

 

另外一段是茹月涵因當初背叛了華崢,間接害死了對方而不斷責怪自己,心裡不安樂,因而找來華長峰與自己合演《白蛇傳》。在現實生活中,茹月涵無論如何都無法彌補華崢,找華長峰用意有二:一是在現實中希望提携他,多少算是自己的一番誠意,二是希望透過白蛇傳的情節來贖罪:讓飾演許仙的華長峰在戲中背叛自己一次,讓自己體會被背叛的痛苦。我不認為她是希望透過這行為讓自己與華長峰(或者是華崢)處於對等狀態,而更像是自己選擇的承受行為的體現。

 

在形式上,《百年戲樓》對傳統京劇的改編是成功的,這改編令觀眾(我)更易於進入這部作品的脈絡之中;在情節、情感層面上,也表達了豐富,立體的情感,劇情顯得有說服力,亦有感染力。往事並不如煙,在用過章詒和的書名作為本文的題目後,再次引用這位作家這另一部著作的名字,來總括我對觀賞過《百年戲樓》後,心中對於劇情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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