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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爾德是19世紀末的作家,他以戲劇聞名,卻憑藉僅有的九篇童話,成為了與安徒生、格林兄弟、豪夫齊名的童話家。可以說每一篇都是值得反復欣賞的傳世佳作,《西班牙公主的生日》無疑是其中最富戲劇性的一篇。

故事發生西班牙公主12歲生日的那一天,主要敘述了一群貴族男孩、女孩向公主道賀,並一起觀看仿真鬥牛、非洲戲法、聖母舞、吉普賽人的歌舞等等精彩的表演,最後出場的是一個相貌醜陋的小矮人,他滑稽的外表和笨拙的行為逗得所有人哄笑不止,小公主甚至將自己頭上的白薔薇拋給他以取樂,小矮人卻將這個舉動當真,以為小公主愛他,直到在鏡子中看到自己的醜陋樣貌,才明白自己不過在被人嘲弄,心碎而死。當小公主下午又想看小矮人表演卻得知他已死去時,說道:“以後凡是陪我玩的人都要沒有心才成。”

作為一個天才的作家,王爾德筆下的文字仿佛能駕馭整個世界,不僅僅是敘述一個精彩的故事,更多的時候,仿佛是可以調動視覺、聽覺、嗅覺、觸覺的情境再現:

“公主卻是他們中間最優雅的,而且她打扮得最雅致,還是依照當時流行的一種相當繁重的式樣。她的衣服是灰色緞子做的,衣裾和脹得很大的袖子上繡滿了銀花,硬的胸衣上裝飾了幾排上等珍珠。她走動的時候衣服下麵露出一雙配著淺紅色大薔薇花的小拖鞋。她那把大紗扇是淡紅色和珍珠色的,她的頭髮像一圈褪色黃金的光環圍繞著她那張蒼白的小臉,頭髮上戴了一朵美麗的白薔薇。”

僅僅這一小段的外貌描寫,就動用了如此豐富的色彩,使得小公主形象優雅且緩慢地浮出水面,她是立體的,也是引人遐想的,僅僅從這一段,我們就能大概在腦海中勾勒出那複雜華麗的宮廷生活。色彩是王爾德最親近的朋友之一,這色彩不一定是明快、柔和的,還可能是陰冷、恐怖的。

“一個月裏總有一次,國王用一件黑大氅裹住身子,手裏提一個掩住光的燈籠走進這個禮拜堂,跪在她的旁邊喚著,“我的王后!我的王后!有時他甚至不顧禮節(在西班牙個人任何行為都得受禮節的拘束,連國王的悲哀也得受它的限制),在悲痛突然發作的時候 抓住她那只戴珠寶的沒有血色的手,狂吻她那冰冷的化妝過的臉,想把她喚醒。”

黑色大氅與掩住光的燈籠渲染了一種陰暗、寂靜的氣氛,珠寶與沒血色的手又形成了色彩上鮮明的對比,國王因強烈的思念而親吻已逝去王后冰冷的臉甚至可以引起某種觸覺上的共鳴而令人不寒而慄。

我們的小公主就是在這樣的家庭中成長起來的:沒有母親的關懷,父親又因怕觸景傷情,不願與酷似其母的女兒相處,而身為高貴的公主,同齡的孩子沒有幾個能常伴左右。孤單和冷漠成為了這個小小的公主最隱秘、也最突出的性格特徵。一切物質上的滿足和具有交際作用的娛樂都使這個小女孩過早地失去了她眼底的單純,甚至掛上了殘忍,這些都是故事最後,小公主說出那句話的緣由。

然而與小公主作對比的,就是那醜陋的小矮人:

“不,這是一個怪物,他所見過的最難看的怪物。它並不象常人那樣,身材端正,它駝背,拐腳,還有一個搖搖晃晃的大腦袋,和一頭鬃毛似的黑髮。”

儘管他又矮又駝背、拐腳,卻擁有那些美麗優雅的貴族孩子所缺少的對大自然的熱忱與樂於奉獻精神。他愛上了公主,愛上了一個並不可能會愛他的人,但由於他的天真、或者說對世俗眼光的無知,他竟開始真切地打算起如何度過陪伴公主的日子:

“他以為花是全世界中最好的東西,自然要除開小公主,但是小公主已經給了他一朵美麗的白薔薇,她愛他,那就大有區別了。他多希望他同她一塊兒回到林子裏去!她會讓他坐在她右手邊,對他微笑,他永遠不離開她身邊,他要她做他的遊伴……他會把他的小床讓給她,自己在窗外守著她守到天亮,不要叫長角的野獸傷害她,也不讓面目猙獰的豺狼走近茅屋來……要是她倦了,他便會找一個長滿青苔的淺灘給她休息,或者就抱著她走,因為他雖然知道自己長得並不高,他卻是很強壯的。他會用一種蔓草的紅果給她做一串項鏈。這種紅果子一定會跟她裝飾在衣服上面的白果子(指珍珠)一樣美,要是她看厭了它們,她可以把它們丟開,他會給她另外找一些來。他會給她找些皂鬥和露水浸透了的秋牡丹,還有螢火蟲可以做她淡金色頭髮中間的星星。”

多麼純潔的感情,多麼溫柔的愛意!他願意用所知所能給與她最好的一切來取悅她、保護她,發自內心的讚美她的美麗。然而這些,我們應該想像得到,並不會使公主心動,甚至或許在她眼中,這些都太過粗鄙。在小公主的心中,小矮人不過是用來逗她開心的,與一隻聰明的巴巴厘猴子別無兩樣。

小矮人熾熱的愛情並沒有得到回應,那面使他心碎的鏡子就是世人眼光的象徵,這眼光只能看到外表的光鮮與地位的顯赫,小矮人對鳥獸的關懷在他們眼中實在無法成為一個優點,非但如此,由於醜陋,哪怕死去,也得不到半個字的歎息。小矮人的悲劇並不在於他的醜陋或世俗的眼光,而是二者的相遇。

美麗與醜陋、熾熱與冷漠的矛盾,在王爾德反諷式的平靜敍述中愈發激烈的呈現在讀者的腦海中,也正是這些諷刺的、充滿機鋒的話語使王爾德的童話具有了一種與眾不同的迷人魅力。而說到語言,我們可以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那就是在許多篇童話中,王爾德都將話語權賦予一些物品或動植物,借由他們充當了形形色色的人物,變成了一幅精彩的浮世繪。例如《了不起的火箭》中自吹自擂的火箭、《忠誠的朋友》中自私的麝香鼠和循循善誘的紅雀等等。同樣,在《西班牙公主的生日》中,這些重要的配角們就是小矮人誤闖的花園中爭奇鬥豔的花朵:

花看見他居然大膽闖進他們美麗的家裏來,非常不高興,他們看到他在花徑裏跳來跳去,那麼可笑地舉起兩手不住地揮舞,他們再也忍耐不下去了……“他倒的確得到了我一朵最漂亮的花!”白薔薇樹大聲說。“我今早晨親自送給公主,作為生日的禮物,他從公主那兒把它偷走了。”於是她拚命地叫起來:“賊,賊,賊!”……   其實有一些紫羅蘭也覺得小矮人的醜陋大半是他自己故意做出來的,並且要是他帶著愁容,或者至少帶著沉思的神情,不要象這樣快樂地跳來跳去,做出種種古怪的傻樣子,那麼他看起來也要順眼一點。”

花朵們的尖酸刻薄和人們何其相似,而他們的觀點又是多麼的可笑。當讀者看到這些絕妙且傳神的言談,一定會反躬自省吧?不得不說,王爾德是能夠洞察人類心理的一流偵探,同時也是語言遊戲的大師,所以才能將犀利的諷刺自然的融合進文章中,而不顯矯揉造作。

這種創作無疑會引起家長的疑慮,那就是孩子們是否會從這樣的童話中習得一種陰暗的性格呢?

王爾德童話沒有傳統意義上的美滿結局,也幾乎沒有絕對善惡的人物設定,因而屢遭質疑它們是否適合兒童閱讀。不可否認,安徒生式的美好結局是小孩子成長過程中必不可少的美夢。但我想錢鍾書《讀〈伊索寓言〉》一文中對“寓言要不得”的闡釋或許同樣可以適用於冰釋對王爾德童話的質疑:“因為它把純樸的小孩教的愈簡單了,愈幼稚了,以為人世裏是是非分別的,長大了就會處處碰壁上當。”這世間的每一個存在都有其矛盾之處,也正是這種矛盾對立才形成了這個世界。“心碎”是王爾德常用的一個符號,也是說明他善用不圓滿結局最常用的例子。這意象或許是象徵著一個善良執著的人,得到的卻是一個沒有結局的結局,這著實令人心碎。同時這種描述也讓人感受到了一種壓抑和無奈:這世界不會因為人們擁有善意的情感而變成純粹美好的世界。不過把這稱為悲劇或許過於狹隘和悲觀了,如若這樣,那麼真實的世界才是最值得悲哀的,我們的生活又何必再繼續下去呢?相比于安徒生,王爾德只是在創作一種更為接近事實的童話,何況他又用如此唯美的語言婉轉地訴說。

我想王爾德在創作時也是矛盾的:他擁有熾熱的悲天憫人的情懷,卻無法抑制筆端流露出對世俗各種嘴臉的冷眼旁觀。這種奇妙的交織,不但值得孩子們用好奇的雙眼去發現,更值得成年人細細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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