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裡見繁花明月──《春江花月夜》
110302132 語二甲 吳柔
小時候印象最深的，也是最淺薄的一件事，莫過於參加曾祖母的喪禮。
我是給阿嬤帶大的，阿嬤去忙時就會把我放在曾祖母那邊。倒不是拜託曾祖母照顧我，因為當我出生時曾祖母早已臥病在床，那感覺比較像是要我們一老一少互相照料。曾祖母的臥室在神廳一旁的房間，說是房間其實也只是一個沒有門的隔間，眠床是掛著紅帳的大型木床，棉被是蓋到起毛球的花色百家被，小時候總覺得那就像公主的床鋪一樣，又寬敞又浪漫，只是上面躺的並不是睡美人。我會在床邊四處趴趴走，和曾祖母用著分別屬於我們各自的語言溝通。
據說我是第一個發現曾祖母去世的人。
會講「據說」是因為我渾然不覺，只當她是睡著了，繼續在她偌大眠床上遊戲。直到阿嬤來接我時，我向他反映曾祖母一直在睡覺，阿嬤這才驚覺曾祖母已經駕鶴歸西了。
我忘了我有沒有去靈堂上香，只記得喪禮是辦在三合院的前廣場，屋外竊竊私語聲不斷，不斷有陌生人在家中進進出出，白色充滿視線各個角落，空氣凝結肅靜；我忘了我有沒有為曾祖母流淚，只記得自己因為爸爸不准我看卡通而嚎啕大哭。
那是我第一次接觸死亡。
《春江花月夜》一戲中，張若虛悠悠地道出「人生代代無窮己，江月年年望相似」二句讓我想起這件往事。個人的生命雖然短暫，但就像曾祖母之於我，一家必有正在衰老凋零與正在成長茁壯的生命，兩者身為獨立個體皆脆弱且卑微，但人類藉由此循環因而生生不息，綿遠悠久地存在。因此「代代無窮己」的人生便和「年年望相似」的月色永久共存，一如蘇軾於《赤壁賦》中與友人的所問所答：「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若以事物變化的角度來看，天地萬物皆是轉瞬；若以不變的角度來看，江水長流，月落日升，一個自然宇宙的循環在我們眼前不斷上映，逝去的有再來之時，萬物同我們來說即是永恆，又有什麼可羨慕的呢？
與蘇軾的豁達瀟灑不同的是，張若虛以對人生的熱愛與追求對生之短暫表達憂傷，又以下句「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將宇宙意識拉回，重新著重於「人」上，引出下半篇男女相思的離別仇恨，將此一大哉問與人情做完好的結合。
「須臾」與「長存」的對照向來是古今中外不斷探討的議題，文學上也少不了對此的唏噓，這個由個人之渺小走向宇宙意識的人生觀正是引起編劇羅周注意的地方，「我想，他必是個多情種，他必經歷了愛、經歷了生又經歷了死，他必從死亡、生存與愛情的狹長甬道裡走過，走過了無數最濃烈的歡喜和悲哀，為著那求之不得之事顛倒衣裳、若癡若狂……然後，所有的癡狂從他身上靜靜脫落，歸結為一輪明月高照，唯有這樣，他才能寫出這樣的詩」。這樣的想法加上詩人在歷史上為數不多的記載，恰好一拍即合，給了她非常大的想像空間，於是便有了為愛周折的才子──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一戲通過時間的流轉，表現人的癡情與真摯，相互交映。但興許是因為沒做過戀中人吧，怎麼想也無法理解為什麼張若虛之於辛夷、曹娥之於張若虛，這番一見鍾情便願意為對方傾盡一切的心理。明月橋頭，張生與辛夷只見過一次面，也未曾多言，只消這一眼便可以跨越生死，追尋彼此五十年？只因為對方一句「水靈俊俏」便願意放棄五百年的修行、助張生還陽再見美人一面？五十年可長？五百年可短？幾經波折的張生還陽後，再見辛夷已是鶴髮老婦了。因為死亡而時間停頓的他，目睹一朵花由正好時節到衰凌凋落。時間拉得太長了，炙手可灼的愛也在漫漫歲月中逐漸消磨，最後剩下的只有回憶中似曾相識的感嘆與淡淡的遣悲懷。
我們皆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會行走的人，會哭會笑會怒會貪，會老會病會滿目瘡痍也會殘破不堪，懂得禮教道德但也懂得說點無傷大雅的謊，對於生命有所期待也有所掙扎；但或許這就是人的情感最不可思議的地方，可以不求對方回報只是一心一意的奉獻自己，為愛瘋狂，為情癡迷，在幽闃宇宙與歲月流逝中探討世上最最真摯的情感。
整齣戲最印象深刻之處是張生被帶到陰曹地府時，整個場面是歡鬧的，完全一反人們對地獄的恐怖想像。節奏快活，鑼鼓喧天，無論是獄卒或鬼官各個都有各自的特色，後頭還有用長竿撐著、三公尺高的巨鬼，初次見到因此非常驚奇。另外，我也相當喜歡此劇的舞台布景。石橋除了是張生與辛夷初次相見、萌發愛意的地方外，也代表了連接生死兩界的橋樑，頗有「奈何橋」的寓意。滿台高掛的燈籠也製造出延伸舞台的效果，將整個空間擴大。在燈節時閃著紅通通的光，像繁星，也像彼此著了火的心意；在被押入陰曹時散發泠泠清光，如同死人一般的蒼白，以燈光及布景效果表示這裡並非人間。劇中每當張生以靈魂之姿出現在陽世時，便會有一襲白衣從空而降，那襲白衣不只提醒觀眾，也時時刻刻以惹眼的白刺著張生的心：啊啊，我已不再是世上之人。
李小平在採訪時說到：「人界演的是情感，鬼界演的是荒謬，仙界說的是超越。」無論是人間、鬼界亦或仙界，正因為都是富有感情的眾生所以才有如此多碰撞的火花。宇宙恆常，人情流轉，在這些紛飛花火中，我們看見無數個人生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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