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代代無窮己，江月年年只相似。
燈光暗下，首先看見的是一白面書生撫琴而上，衣裾翻飛，他與友人喝酒賞春，沒想到賞到了正值芳華的美人，爛漫春光無限好，他心神飄飄蕩蕩描繪著綺麗的遠景。
看第一幕的心理活動很是微妙，張若虛為了陸辛夷那三眼掀起了心海的萬丈波瀾，擅自幻想著對方與自己情意相通，甚至隨後被鬼差帶往地府，在那沉寂幽暗的血河之上還兀自喊著「神仙姊姊還在等我啊」，張若虛真是個浪漫的性情中人，這樣的人也許就真只適合存在古代，將一切痴狂不羈放在詩裡、謙敬地退在禮教的線外熊熊燃燒；若是穿越至現今，只怕他的濃情蜜意要被當成神經過敏。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有「孤篇橫絕，竟為大家」的美譽，他是一個在唐朝歷史上默默無名的文人，但他的月夜卻恆久留下光燦的一頁，因而令人浮想聯翩：這描繪心靈風景超絕的奇才究竟走過了什麼樣的旅程？
人間的月夜到第二幕，見到懸浮在空中的綠色燈籠與白幡，尚未回過神來，張若虛就下了陰曹地府，站到閻王跟前。第二幕和終幕都有個過河的過程，然而戲中處理手法稍有不同，張若虛的魂魄從人世初來地府似乎不過短短瞬間，然而當他再次渡河過橋，魂歸肉身，只是返回去拿琴，人世居然過了五十載。一念之間，人間那頭的青春少婦就成了白髮滿頭的婦人。
人的一死理所當然，要跨過生死邊界卻那麼難，要一心一意掛念著一個人也許更難。正是因為張生在死前未能得償所願，辛夷就成了他孤懸的執念，愈是得不到就愈是執著，是人的本性。《春江花月夜》在第二幕就賜死男主角，後來則讓他返魂回歸，還陽的劇情在中國戲劇中並非沒有前例，可以說超脫了生死更顯雙方的愛情，然而此劇與傳統劇本設計最大不同之處就是時空阻隔，表面上是點到為止的團圓結局，實際上就算最終相見了，這兩人也相隔著五十載時光——最爛漫的春天其實都已經過去，便像詩中所說「碣石瀟湘無限路」。
《春江花月夜》中，張生見了辛夷三次：第一次是一見傾心；第二次是在十年後，人鬼相隔，第三次就是還陽。劇中有個別有意味的設計：照理說張生在二度見到辛夷時，就應該已經得償所願能去投胎，但為何最後又選擇回到人世？難道見一個可望不可及的女子，能夠賭上他的下一輩子嗎？更何況張生應當知曉辛夷已然嫁作人婦，他其實並沒有什麼希望。
這可以說是《春江花月夜》裡遺憾美的結局設計，崑曲作為一個搬演上大舞台的藝術，在傳統樣本中追尋新意，既加入角色揣想的情思，同時又不能太過脫離世俗。辛夷為了當年萍水相逢的相遇祭弔了數十年，張生也為了他的早死跟冥府爭吵了十年，滿腦子就想著要見別人的老婆；他們的相會不能過度違反傳統觀念，卻又必須化解「思念」這執念帶來的劇情衝突，乃至最後張若虛還魂，這是衝突的最高潮——在潮起潮落的時光中，張若虛與陸辛夷最後一次相見的月夜傾下了豔麗的花瓣，花朵消融在月色之中，他們終於面對面交談，卻已經互相錯過。
張若虛的思念是超越時空的，他帶著青春的面容復返人間，象徵著他這一輩子的目的就是見到辛夷、心志不受時間沖刷，可以說，他的人生就停在某個璀璨的瞬間，並且充滿遺憾；然而辛夷呢，她年年照舊看著人世的月亮，她或許曾經記得那橋上一見，不過她整個人生不賭在那無緣的男子上，所以她的時間會流動，她的老去就象徵了她擁有自己的人生。當雙方並不擁有對等的條件，就在那巨大的差距間隙中灑下花瓣，讓美來填補缺憾，此時的背景音樂再響起，像是虛幻中降下現實的重量，張若虛的愛與執著在舞台上，也是這麼一場盛大的幻覺。
《春江花月夜》裡，固然以張生辛夷為主軸，卻也花了不少篇幅著墨曹娥的戲份與角色塑造，讓她協助張生的舉措可以更為合理。當然我總是想不透為何曹娥被稱讚一句，就能對張若虛產生這麼強的執念，仔細一想也許正像張生見過辛夷，曹娥見到張若虛，也許正是她修行五百年的孤寂中，在平靜的湖面驚見熠熠發亮的火花，她著迷對方的光亮，深知這光源來自於對另一個女子的傾慕，便毅然捨去了五百年道行，去將火星助燃成一盞明燈指引對方渡過奈何橋。這也是一場不見結局的暗戀，然而這部戲要美化、歌頌的，原本就是人的本身，而不是兩人的戀情。
在深暗的月色中，一回頭瞧見對方就在燈火闌珊處，彷彿命中注定般「噢，你也在這裡啊」的瞭然。戲中放大描繪了其中一人心中的火光，讓他動搖閻王府、渡過黃泉路，他的精神不死去，他眷戀地拼命地在彼岸另一頭掙扎吶喊對方的名字，怎麼樣也不肯對現實低頭，抱持著孤注一擲的覺悟愛上虛幻的身影。看張若虛在戲裡強烈的愛情，再回頭去看看唐代張若虛留於歷史上那首〈春江花月夜〉——
昨日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在《春江花月夜》的戲目落下後，經歷了漫長的等待，張若虛終究也要回到他的人生裡了。而他剩下的、沒有辛夷的人生仍然很漫長。自此開始，才是真正的無限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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