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詩的觸動
某年夏天，於花蓮與詩邂逅
學生：鄭菁慧
學號：497017045
系級：中文四B
縱使身為中文系的學生，以前的我並不特別鍾情新詩這個文類。直到某年夏天，陪朋友到花蓮旅遊散心之後，我喜歡上新詩，尤其是楊牧老師的詩。
那年我已自美術系休學回到台北，在書店打工好一陣子，還在想著下一步要怎麼走？想著背叛了自己向來視為唯一路途的藝術，念大學之於我，意義究竟是什麼？一路在求學的洪流中隨波逐流，我是否直到這個階段，才真正啟迪了心智，認真傾聽自己靈魂內在最深沉的需要？就在這個仍舊混沌迷惘的時期，朋友捎來這樣的邀請：「一起去花蓮吧！」我二話不說，收拾了行李就跟著走。因為僅是抱著陪伴的心情，我未過問行程，也不冀求在旅途中會看到什麼風景，車票、飯店都讓朋友搞定，我只負責騎車----甚至連地圖也是朋友幫我看的。在這種隨性，甚至有點隨便的心態下，我根本始料未及，這趟旅行會未之後的我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那是旅途中的某個午後，又是一次由我騎著機車，實則是被朋友領著來到花蓮舊酒廠參觀。僻靜的老舊建築裡展示著詩意新穎的藝術作品，自角落的樓梯拾級而上，二樓的空間展示的是文學花蓮。正中央的一張長方形大桌，用色塊區分，展示所有來自花蓮、現居花蓮、或者曾經旅居花蓮的作家及其作品。每個電腦輸出的彩色方塊都有一張作家照片，一篇新詩或者節錄的文章，正上方擺放一本代表書籍。其中一面的牆，則是一幅巨大的彩色手繪地圖，以花蓮市為中心，上面標註和作家有關的地點，出生地、故居、成長的店鋪或是租賃處。那時那些作家我幾乎都不認識，更不知道我會在未來的某天，成為展覽中某位大名鼎鼎的作家---顏崑陽老師的學生。我只知道當時我在長桌一側，屬於楊牧老師的那格方塊前面停留最久，但我仍然是帶著那份茫然和傻氣自此地離開。
舊酒廠的下一站是時光二手書屋。也許是巧合，也許是一種冥冥中的牽引，舊書店裡的書總是來來去去，我就這麼剛好地從書架間抽出了一本《花蓮現代文學選：詩卷》翻著，看見裡面輯有許多剛剛看到的詩人作品，尤其是令我佇足良久的，楊牧老師的詩。「就當作是緣份吧！」我買下這本詩集，但此刻仍將這件小事以浪漫驚喜看待，而非文學上的感動。直到稍晚我們到了七星潭，坐在沙灘上觀浪、聽海、發呆。我將那本書從包包裡拿出來捧在手裡閱讀，讀著詩人筆下的花蓮，觀照著旅行的這幾天，我在不做事前規劃之下所體會到的花蓮，越讀越起勁，越讀越感動，甚至嫉妒起詩人，嫉妒他們的才華，幻想自己也曾在成長過程中，於這片台灣的後山，得到豐沃土地的滋養。
在前些日子的演講中，楊牧老師提到他新詩創作的啟蒙，即是來自花蓮的自然風景。每天睜開眼，站在庭院中往海岸山脈望去----朝露、葉脈、山頂的雪線，更不用說不絕於耳的海濤了，有什麼樣的風景比這裡更適合寫進詩裡呢？而楊牧老師的新詩作品中，也是那些摹寫花蓮的詩作最令我愛不釋手。那次的旅行在我心裡留下了不可抹滅的痕跡，所見所聞都為我提供了嶄新的美學視野，也開啟了領受文學感動的另一扇窗，在這之前我幾乎從來只讀小說。自此，我總要時不時地將那本詩集拿出來翻翻，溫習那次旅行的收穫。而此後每一次再度造訪花蓮，我總是無限地虔誠與謙卑。縱使我每每將要以歌唱的節拍在心裡吟誦鍾愛的〈帶你回花蓮〉，這首令我感到無限愛憐的情歌般的小詩，但上述的心情我想另一首的情緒更適合做為烘托的背景：
俯視
——立霧溪一九八三
For I have learned
To look on nature, not as in the hour
Of thoughtless youth ; but hearing of tentimes
The still, sad music of humanity,
Nor harsh nor grating, though of ample power
To chasten and subdue…
——Wordsworth
假如這一次悉以你的觀點為準
深沉的太虛幻象在千尺下反光
輕呼我的名字：仰望
你必然看到我正傾斜
我倖存之軀，前額因感動
泛發著微汗，兩臂因平衡和理性的
堅持。你是我認識的
雖然和高處的草木一樣
我的頭髮在許多風雨和霜雪以後 ——
不像高處的草木由繁榮渡向枯槁
已舉向歲月再生的團圓
——我的兩鬢已殘，即使不比前世
邂逅分離那時刻斑白。你認識我
嚴峻之臉是為了掩飾羞澀
這樣俯視著山河凝聚的因緣
浮雲是飛散的衣裳，泉水滑落成澗
太陽透過薄寒照亮你踞臥之姿
時常是不寧的，以斷崖的韡紋
磐石之色，充滿水份的蒹葭風采
提醒我如何跋涉長路
穿過拂逆和排斥
這樣靠近你
以最初的戀慕和燃燒的冷淡
彷彿不曾思想過的無情的心
向千尺下反光的太虛幻象
寂急飛落
如蒼鷹
切過賁張的陰涼，感覺
即使每一度造訪
都揭去一層陌生的地衣
那曾經刻在太古的肌膚上的曾經是熟悉
即使我的精神因人間的動亂而猶疑
有時不免躊躇於狂喜和悲憫之間
每一度造訪都感覺那是
陌生而熟悉，接納我復埋怨着我的你
以千層磊磊之眼
以季節的鼻息
燕雀喧鳴，和出水之貝
我這樣靠近你，俯視激情的
回聲從甚麼方向傳來，輕呼
你的名字，你正仰望我倖存之軀
這樣傾斜下來，如亢龍
向千尺下反光的太虛幻象
疾急飛落，依約探索你的源頭
逼向沒有人來過的地心
熾熱的火焰在冰湖上燒
那是最初，我們遭遇在
記憶的經緯線上不可辨識的一點
復在雷霆聲中失去了彼此
我飄泊歸來，你踞臥不寧
仰望着，是的，假如這一次
悉以你的觀點為準，這一次
當我傾一倖存之軀瀕臨，俯視……
（楊牧，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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