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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選擇去看這一齣戲呢?在抉擇時,以創作社的《我為你押韻─情歌》和這一齣我弄不清片名的戲為主要的選項,當然價格、地點是考慮的原因之一,然其宣傳海報是吸引我的最大因素。前者的文宣極好,看得出是一齣劇情動人的大戲;後者的海報極其乾淨、俐落,簡潔的文字帶有深沉的對於生命的叩問,再加上看不懂的團名「marinal」和不知所以然的片名,莫名地鎖住我的目光。

就這樣第一次踏進牯嶺街小劇場看戲。其實那附近大一時常去,當時親戚家就在那一帶,後來他們搬家了,我也不曾再到那兒走動。直到這次觀戲,又回到記憶中頗為熟悉的地方,似乎景色如昔,卻有哪裡不同了,也許是時間的流動吧!畢竟已過了三年。懷抱複雜的情緒,在清冷的禮拜六夜晚,進入燈光明亮的小劇場。

一進去是小而整潔的廳堂,擺滿了鮮花和許多可供參考的節目單。由於是自由入席,所以提早去選個視野佳的位置。經過小小的走道,就是表演場地。一開始幾乎看不清裡頭,整個場地漆黑一片,但隱約感覺到有不少人。適應了黑暗,環顧四周,發現位置離舞台很近,與周圍的觀眾亦然,雖然互不認識,但氣氛頗為溫暖。

原來,這齣戲是玄奘大學戲劇系的畢業公演,且這應是兩齣戲而非一齣。看了兩個鐘頭,腦袋有點昏沉沉的,好像吸收了很多訊息,又好像空空的,戲就這樣結束了。兩齣戲似乎都表現得可圈可點,有優點也有不足之處,卻覺得跟預想的有所差距,故感到有些悵然若失。

說實話,看完的當下,就只有一種我看完了的感覺,並未有太多的感動或感想。但在經過兩天的沉澱後,覺得雖非大成本的製作,演員也都只是學生,以這樣的條件來說,呈現出的結果已經很不錯了!

先說說舞台,由於距離觀眾席非常近,所以可以清楚看到演員的表情,或皺眉、或微笑,都看得十分真切。如此一來,觀眾能直接感應到演員的情感,然而若演技不夠自然,過於僵硬,這樣的距離也會成為致命傷。舞台上幾乎沒有甚麼布置,都是依賴道具呈現出情境。燈光未必非常絢爛,但仍能依照劇情需要使用適合的光線,換場時候也相當流暢。

至於劇情部分,《L'Étranger在彼岸》完全是照搬卡謬《異鄉人》的情節,僅作背景上的調整,把故事改成發生在現代的台灣社會。觀看當下我並未意識到那個詞的就是異鄉人的意思,只是覺得情節過於熟悉,所以並沒有觀看戲劇時會有的悸動,只能感受著目眩神迷的光影。

然而,屏除劇情無新意這點,整體的感覺還是很好的。能把事件融入台灣的地名,並產生出一些笑點。氣氛的營造和演員間的默契,是此齣戲最成功之處。例如一開場,四名黑衣女子出現在舞台,各自在圓圈中旋轉著,表現出生命的茫然和焦灼,她們不斷迴旋、摔倒、掙扎、站立,面對生活的空虛、靈魂的寂寞,只有繼續下去,沒有選擇逃離的機會,更不知在圈圈之外,所有人亦如自己那樣無助,呈現出強烈的生之悲哀和不得不然的荒謬。

這場戲揭示了全劇所要表達的意涵,即生命是荒涼、麻木的,能做的只有漫無目的地重複。接著就開始演出故事,莫梭先生被指控殺人,在這過程中有雙方律師的答辯,證人的指證歷歷,莫梭的漠然以對。

雖然故事很簡單,但它的敘事方式頗有巧思,先演法庭上的針鋒相對,再演過去發生的事件,例如證人指證母親喪禮未留任何一滴淚,母親病重時未去療養院探望,喪禮後照常約會、運動、用餐。也只有在過往的表述中,會出現莫梭先生的內心獨白,但未有傷痛的情緒,僅是日常的生活狀態而已,卻被世人認為是罪大惡極。

這齣戲運用一段現在、一段過去,時光交錯的陳述,展現了莫梭先生心靈的孤寂和荒蕪,以及世間自以為是的正義審判,當中充滿了荒謬感。最後,在昏黃的燈光中,舞台上的人或運動、或吃飯、或看電影、或大笑,每一個都是莫梭先生的過往,那笑聲聽來宛若巨大的洞穴,黑暗而空洞,明明覺得如此空寂,卻在暖暖的黃色光線中,泛出奇異的寧靜感,彷彿世間的荒誕,正是人類麻痺自己、安然度日的一種依憑,無奈、卻無法逃離這種狀態,忽然生出了這樣的錯覺。

如果說,《L'Étranger在彼岸》還有一種麻木的平靜,那《蟲食幻象》則是徹底的孤寂,已經乾冷到甚麼也沒有,生命發生一種扭曲的崩裂,連生存都產生了嚴重的焦慮,令人感到非常不舒服。

或許就因為這齣戲探討的東西太深了,但整齣戲只有兩個演員,默默無語的情節很多,讓人感受到極度的安靜,在靜謐中兩位演員的演技顯得尷尬,彷彿那種焦慮有些刻意,然而最後的崩潰情緒又醞釀得很好。總之,是一種在舞台上有點單薄,似乎用盡全力、卻令人覺得似有若無,然而細思之後,會發現那種感染力藏得很深,是場百轉千迴的表演。說不上好,但又不能說它不好,然而實是有深度的演出,至少誠意是相當足夠的。

在劇本方面,是根據百老匯的音樂劇加以改編,把人物由五個濃縮成兩個,凸顯了角色對情感的渴求和內心深處的寂寞。情節亦不複雜,講述一個獨身的都會女子愛米,在遇到彼得後,產生了情感的交流,並在這之後,發現彼得的怪異之處。然而日漸依賴彼得的愛米,逐漸也能感受到蟲聲、感到蟲子在身上爬,面臨崩潰的兩人,打算玉石俱焚。

我覺得有種類似村上春樹《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的感覺,好像在現實世界中有個奇異的虛幻世界,裡面的人都極度寂寞,因此格外渴望愛。然而奇異的世界會日漸吞噬真實世界的自我,最終走向身體和心靈的毀滅。

這齣戲開始得很平常,在雨夜中彼得出現,理由是甚麼似乎很模糊,因為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兩人相遇,依存,幻滅。何謂真?何謂假?誰也說不定。我甚至覺得彼得只是愛米的一個幻覺,彼得的焦慮正是愛米的焦慮,彼得的崩毀亦是愛米的崩毀。因為愛米本就是一個極不安和敏感的女子,卻遇上更加神秘和躁動的彼得,彼得總告訴愛米不要被追殺他的惡勢力欺騙,況且他們的生活唯有彼此、從無他人,第三者只出現於他們的對話中,並不曾真正現身。種種線索令我生出了此番揣想。

不管怎樣,至少情節是新奇的、讓人有聯想空間的。且「蟲」具有強烈的象徵意義,我認為它代表了人生命中的種種欲望,或許是情感、是權力、是金錢,是一切內心渴求的東西。一開始它只有一點點,卻隨慾念和恐懼等情緒的孳生,不斷擴大,再也無法除去。最後如同戲中巨大的、令人抗拒的蟲鳴一般,令人無所遁逃。

這齣戲在打造人物焦躁不安的心靈,運用的道具和音效等,頗為用心。先是那縈繞不絕的蟲聲,真的十分刺耳、讓人躁動難耐。彼得出現前,劃破雨夜的巨大又突兀的電話聲,營造出不安的氛圍。還有地上擺滿散落的垃圾和瓶罐,都為那種幽暗又詭譎的氣氛做了絕佳的鋪墊。

當追捕彼得的勢力迫近時,燈光變為詭異的暗紅色;當彼得和愛米無助相對、無力對抗愈來愈多的蟲子時,轉變為幽冷的藍色燈光,把整個絕望又害怕的心情烘托得絲絲入扣。最特別的地方是,舞台後方有個布幕,有時會播放一小段音效、對話或是影片,借以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這時候舞台上可能是沒有人的,展現的是未宣之於口的角色內在的活動,還有惡勢力也會透過這個布幕,捎來脅迫的訊息。

另外此戲的化妝亦十分用心,彼得身上一塊塊殷紅、浮腫的傷口,有的是被蟲咬的,更多是彼得不斷抓撓所致的傷痕,把他內心對於蟲子的懼怕,表現得更為深刻和具象。其中還有一場戲,就是彼得和愛米打算以死來擺脫蟲子的干擾時,兩人確實搬出一桶汽油罐(當然裡面裝的是水),往自己身上澆個徹底,當時演員所顯現出的決絕和戰慄,令我感到震撼,即使戲結束了依舊難忘。

至於為何看完當下沒甚麼想法,我想與它的開放式結局有關吧!結局是布幕上出現了一堆蟲,並未交代彼得和愛米的下場,甚至連演員謝幕也無,徒留空蕩蕩的舞台。加之過程中太多空白的情節,令人焦躁的蟲聲,演員間略為乾澀的互動,都令人覺得有所不足,但或許這也是這齣戲刻意打造的地方吧!把那種生命的乾枯和爆裂,其一鬆一緊的力度,拿捏得十分到位。故能讓人在看過後有所沉澱和沉思,思考究竟生命中的蟲子是甚麼?甚麼東西會令我們既害怕又無法抗拒?真正面對那樣的存在時,我們又能如何反應?是抗拒?是接受?或是適當地與之共存?戲中提出了問題,卻未曾提供答案,就如同我們不知愛米和彼得最後如何一樣。

這是每個人生命的問題,需要自己去尋找答案,戲給我們的是思索的機會。若說《L'Étranger在彼岸》探討的是生活的麻木和人世間的荒謬,是屬於外在環境影響內心狀態,這當中靈魂的價值應有誰來決斷;那《蟲食幻象》討論的是內部慾望和外在環境如何共存,表現由內在支配外在行為的情態,並把人的孤寂和情感做了勾連,究竟情感能否滿足人的空虛,或說空虛即是生命的本質,只有藉由脫離欲望()的驅使,方能還原生命的本真面目。

儘管兩齣戲在表現手法和提出的問題上有所差異,孤絕的存在是它們共通的特質,都認為生命如荒原一般,或麻木以對,或拚命掙扎、尋求慰藉,那是應對方法不同,終歸是孤寂的人生。故以「marinal」作為兩齣戲的主題─非主流的、邊緣的,展現了他們所欲探討的人生處境。雖然一開始對這兩齣戲感受不如預期,但經過吸收消化後,還是能有所思、有所得,或許在劇情和舞台的周邊道具方面,未臻細緻,但能感受到劇組人員的用心,足矣!感謝能夠在深秋的周六夜晚,有那麼一次視覺饗宴和靈魂激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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