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我們都是小丑──《艷后和她的小丑們》
又到了一年的穀雨節氣，這時候總是陰雨綿綿，滴答不停，可今晚恰好雨歇，空氣中透著一股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氣息，帶著回憶中的甜香，惹人愁思。憑欄推窗，抬望頭頂的一彎新月，心懷朦朧的惆悵，思緒流轉回一個月前。那個同樣在絨絨的夜空中，綴著星月燦然的史詩般夜晚。
那晚，我去聽戲，同先前一齊去聽過《孟小冬》的朋友一起。簾幕初揭前，我們唧唧呱呱，像兩隻興奮過度的小麻雀，彼此都有些訝異，沒想到去年的隨口承諾，要再共約欣賞一齣戲，竟真在今年兌現。緣分這種東西即便現在回想，還真有幾分不可思議。討論還在興頭上呢，霎時燈光漸暗，台下靜寧。我們也自然地縫上了嘴巴，同滿堂觀眾的視線，望向舞台上那緩緩揭起的大紅布簾。
只見那穿著金衣曳地流蘇的埃及艷后，孤身一人站在墊高的旋轉舞台中央，舉手投足透著一股雍容優雅的自信，款款而訴。只是登場的那麼一瞬，那樣的氣韻磁場，就把整個舞台站成了她的領土，而所有聽眾都成了她的子民，用最熱烈的掌聲回以最親愛的女王。這不消說，除了服裝舞設的亮眼外，魏海敏的個人魅力也是這如潮掌聲的原因之一。
這一回的舞台並非傳統，沒有一桌二椅，而是三層式仿宮殿廳堂的旋轉舞台，有樓梯兩道，可以一次呈現出宮裡宮外，還有中間傳衛的戲情。除此之外，舞台兩側亦輔以八面旋轉布簾，遇到特殊場景時，上方會降下長方形的竹簾，簾上皆繪有埃及風味的圖騰或壁畫等，極具巧思。替場時互相配合，不失乏味又顯氣派，頗有幾分帶領觀眾穿越千年流光再次體驗古王國風情的韻味。
其中，國光劇團的排場編排總是令人讚賞。冷熱文武交替，再加上這次較為西化的旋轉舞台可以同時表現出劇情的一靜一動，佐以燈光投影，彼此交織，平添幾許藝術之美。尤其是劇中劇的貫場，給整齣戲的內涵複雜豐富了許多，值得深思玩味。但仍可看出有主有客，恰如其分，並沒有星月爭輝的現象發生。
這齣戲其實很有趣，有種後設疏離的味道，又帶有實驗劇的性質。乍看之下，故事的主軸是在說埃及艷后和安東尼史詩般的淒美戀情，但說書人的支線卻時不時地吐槽，並提出自己和編導的想法與見解。用呈現一齣戲的方式，還有說書人這樣的角色，來演繹這段古王國的政治愛情。
以文字敘述可能看起來會有些複雜，但實際觀賞其實還挺流暢。但不得不說，這種劇的多視角切換方式，對於觀眾理解力的素質要求頗高(落幕後聽見有好些人抱怨看不太懂)，算是其美中不足之處。個人認為，如果國光能試著化繁為簡，以一個清晰的核心主軸貫穿全劇。以這劇種生動活潑的戲碼而論，無論是要東西合璧，還是融古典於現代，要吸引年輕族群想來不是難事。畢竟，東西方的戲劇內蘊儘管萬法歸宗，緊繫於情，但在呈現上卻有相當大的差異。若是再輔以太多的元素，就會像吃到飽一樣，哪怕菜色豐富道道精緻，也無法在有限的時間內體會出所有料理的美味處。濃縮了過多東西，反倒容易消化不良。富麗堂皇，包裝精美，固然很好，可想表達的東西太多，囫圇吞棗，未免可惜了。
裡頭有句口白我很喜歡，是安東尼貪戀女王的溫柔鄉時，說書人從旁的評價：「藝不精不美，情不精不深。」就是因為安東尼的用情至深，在那與埃及艷后的初眼回眸中選擇忠於自己，沉淪情欲，所以才在愛情與家國中苦苦掙扎。他不僅僅是安東尼，也是羅馬帝國的將軍。他來埃及，是為了要謹守盟約，牽繫兩國的和平，卻陷在那撩人的眸光裡，連自我都迷亂。從他愛上埃及艷后的那瞬起，就已經注定走上了愛情的黃泉路。畢竟國與愛，難兩全。
屋大維是讓安東尼痛苦的元兇之一。因為他的野心勃勃，想要一統大陸，所以，需要善兵的將軍安東尼來成就他的霸業。可是，用將的同時又擔心他會太過強大，威脅到自己的地位，於是，他先使計擊殺了興兵挑釁的安東尼髮妻富爾維維，再以高明的外交手腕使安東尼不得不回返羅馬，然後將胞妹許給他，欲用政治聯姻留住安東尼。但將情愛視為工具的大帝卻不懂，他留的住一個人，卻攔不住一顆心。
人為的手段，從來抑止不了愛情的奔流。當盟軍安東尼協助大帝消滅了海上龐貝、剷除了萊比多斯，就在兵鋒直指埃及時，終於按耐不住。他忠於自己的直覺，順應內心的呼喚，趕回了艷后身邊，竟率著艷后回戰海上羅馬軍。孰料，交兵之刻，艷后因不曾見過如此血腥駭人的戰爭實況，居然身體不適，轉舷欲退。情繫艷后的安東尼也因擔心，而調舵追上。可在戰爭中，主船掉頭回返，勢必大大影響了兵馬的士氣。本來佔盡天時地利的穩贏局面，也因此舉功虧一簣。埃及大敗。
「早知如此，何苦當初；早知如此，可願當初。」風情萬種的埃及女王，對冒死追尋自己而來的癡情將軍安東尼，如此唱道。一開始，她對安東尼的刻意撩撥，何嘗沒有雜質？多次的欲擒故縱、打情罵俏中，女王所為的，也是自己的國土。她對安東尼的感情，亦不是那麼純粹。可是，這天大的禍事卻是因自己而起。是她的輕敵傲慢毀了自己最寶愛的國家，也毀了安東尼。但安東尼見到落淚的艷后，終是狠不下心苛責，用「只消一滴珠淚，便抵得我失去的一切」如此的無悔深情，給予這肩擔太沉的女王一個最溫暖的臂彎。
誰知，屋大維竟在埃及即將戰敗之際，終於理解到沉溺於溫柔鄉的安東尼不可再利用，既然得不到這樣的將領，那就要殺了他，以免他再為其他的人效力。於是，他趁著與安東尼交戰之刻，遣使者居間挑撥將軍和女王的感情。先是告訴艷后，安東尼已娶妻。他對她的感情，不過是心血來潮的玩玩而已。恨他麼？大帝也想好了，只要能夠親手呈上叛將安東尼的頭顱，埃及與羅馬將永為友邦，大帝可以讓女王做他的王后，過去曾有的，未來一件都不會少。只要能夠殺了安東尼。
使者傳報安東尼已娶妻的信息方走，安東尼後腳就貼了上來。艷后心正煩亂，卻不願意承認自己已愛上了安東尼，甚至要侍女告訴將軍自己悲慟而死的假消息，連帶大帝的條件也一併言明，想以死相試，看看安東尼的反應再作定奪。孰料安東尼真以為自己晚了一步，從此與艷后生死兩茫茫，悲絕之下，舉劍自刎，欲以此守護住艷后的國土。也希望在生命的最後一程，能追上她，與她攜手同行。他怕她獨身一人，會孤單。
抱著安東尼的屍首，襯著舞台上水藍色的煙霧燈光，女王幽幽地唱：「那月亮照臨的人間，還有誰能引人注目？」這一段，最是令我印象深刻。我想，此時此刻，艷后才終於真切地意識到了自己對於安東尼的愛，已從一開始不是那麼純粹的動機得到了昇華，在歲月中沉澱芳醇。滾滾塵世中，只有安東尼才能撫慰她驕傲的靈魂，也唯有安東尼願意用性命來愛她，願意容忍她的任性嬌縱，甚至願意矮化自己，只為了在適當的時候為她低迴。在這一刻前，艷后從沒想過，那個人會是他。原來，她已在這場愛情遊戲中投入了真感情，只是會意的太晚。那一步的錯過，就是天人永隔。
獨自坐在王座上的孤獨無法吞沒她，戰爭失敗國土易主打擊不了她，原來，毀她的，也只能是她所愛的。沒有一個癡心待她若此的安東尼，艷后也不想活了。她企圖刺殺屋大維，未果。後來躲進了地道裡，回顧了鮮豔多彩的人生後，給自己下了這樣的評價：「之於家國或曾有誤，之於愛情未曾踟躕，今生已足。」而後自殺而亡。她臨終前的瀟灑率然，不帶猶疑，是她對安東尼的愛，自主未曾踟躕的鐵證。
「故事可以重新訴說，歷史可以重新書寫。」到了最後的最後，戲中戲已落幕，可是卻連舞台上的說書人、編劇與導助都一頭霧水，爭論著這戲的意志為何？這段政治愛情，在莎翁筆下，是一個永恆的宿命命題。那麼，對於我們又是什麼呢？
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中，夜已深。我想這個問題，還有這一個又一個撼動人心的史詩般故事，都宛如今晚清亮得過分的月亮，古今皆然，全憑你倚著怎樣的視角觀點。我想了想，覺得越來越有趣致。在莎翁的原著中，有一段埃及艷后自殺前的話，既似自嘲也如預言，在這齣改編的戲裡，如此地娓娓道出：
「該來的，躲不掉。
無聊騷客把我倆編成小調，荒腔走板，扯開破鑼嗓。
跳樑小丑把故事搬上舞台，即興一段男歡女愛。
你我的生死纏綿竟成了，異國宮廷的迷亂歡宴。
一代名將竟以醉漢之姿登場，而我得眼睜睜看自己顏面盡喪，
活像個搔首弄姿的婆娘。」
而事實也證明了，她的故事的確被流傳改編，先有莎士比亞，後有紀蔚然。以荒誕小丑之姿被搬上舞台，確實疊合到古王國時代的埃及艷后。在不同的時空下，再一次上演她與她的小丑們的故事。
可是，這個「真正」的小丑到底是誰？是劇本裡那個動作誇張、逗趣詼諧的馬狄恩是小丑？還是至始至終都把情愛當成工具，野心勃勃想要名留千史的屋大維是小丑？亦或是為了一個女人，拋棄了男人的尊嚴與榮譽的安東尼是小丑？還是說，那不知是被愛情玩弄或者是在玩弄愛情的埃及艷后是小丑？又難道小丑是那些霧煞煞不知自己在做什麼的說書人、編劇和導助？
哈，如果真的那麼定論，以人的觀點來看待這個命題，真的是太淺薄了。其實，當你真正地面對一個如明月般的恆定存在時，人類才會終於不以自己為出發，因為兩相比較，我們實在太過微不足道。在我們願意回省自身，站在一個宏觀的角度，你就會發現。不管是在寫這文的我啊，還是在看文章的你啊，在歷史的巨大洪流面前──這一刻，我們都是小丑。你說，不是嗎？
◎引號內句子皆源自本劇《艷后與她的小丑們》的唱詞。因聽戲時倉促抄寫，故不保其準確性，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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