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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秋漸漸入冬的十一月,天色初晚,而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位於八德路上的城市舞台看戲。母親與我各手持一張票券,經入口的服務員檢查過後我們便緩步走向劇場。整體的空間比我想像中來得小了許多,觀眾席看起來彼此緊簇且親密,然而坐下來後卻也不覺其逼仄,座位與座位間存在著微妙適中的距離。

 

    全場燈光轉暗,觀眾們靜默地迎接戲的開始,這次要欣賞的是國光劇團的《包公鍘美案》。深色布幕由兩側收拖,明亮的光線映照著整個舞台。映入眼簾的第一個畫面便是秦香蓮牽著英哥與冬妹要與進京趕考的陳世美道別;夫妻倆彼此許下誓言:香蓮在家照顧兒女與高堂,而陳世美則是要得中後盡速返回家裡與家人團圓。香蓮唱道:「莫貪榮華把家忘,中與不中早還鄉。」細想這樣的道別語未免太煞風景;然而劇本卻在這裡明顯地預言了故事的後續,使觀眾們覺察到陳世美未來的背叛。接著陳世美中狀元,太后要將公主許配給他,他亦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且欺騙太監身家背景,言自己無曾有妻室。

 

    三年後,香蓮來到汴京尋夫,投宿張三陽的客棧,並且與其謀計闖宮。闖宮事成,然而駙馬爺陳世美卻不肯與香蓮和英哥冬妹相認;雖然中間幾經情緒拉扯,最終陳世美還是選擇了背棄,這是他第一次放棄回頭的機會。後香蓮狀告剛好出行的王延齡相國,王相國便藉翌日陳世美之壽宴而設計橋段要使香蓮再次挽回其夫君的心。香蓮扮琵琶女入唱故鄉曲調、訴夫君背離之事,想再一次引起陳世美與她的夫妻舊情;同時王相國也配合著與陳世美進行一來一往的話中有話,其中兩人機巧鬥智,趣味橫生,令在場的觀眾莞爾微笑。最終在話語上是王相國贏了,而相認一事陳世美卻怎樣也不肯讓步。在這裡,王相國又給了他回頭的機會,並且擔保「倘若聖上怪罪,老夫我拚著我這頂前程不要,替你擔待擔待!」陳世美不聽,還是放棄了第二次機會。

 

    香蓮覺悟,欲將陳世美背妻棄子之事告於包拯,而同時陳世美亦遣韓琪拿鋼刀追殺之,然不言其原因。韓琪追香蓮母子至廟,而最終知曉其中原由,不欲殺香蓮亦無法回去見陳世美,一時忠義填於心,無計可施而自刎死去。最後,香蓮拿刀告包拯,包拯又再次給了陳世美第三次的回頭機會,不聽。包拯脫其華服且上銬為囚;然而國太與皇姑來開封府欲保陳世美。包拯難敵王室之威,竟要香蓮拿三百銀回家謀生,然而卻因為香蓮一番「人言包相是鐵面,卻原來官官相護有牽連」感到羞恥萬分,便決心摘下烏紗帽要劊子手行刑,全劇便在一聲「開鍘」後結束。

 

    我們可以發現,全戲的劇情發展進程是由「人」為單位,從張三陽、門官、王丞相、韓琪到最後的包拯、國太與皇姑,香蓮每遇到一個人就都會展開一段劇情,故事慢慢推衍,而各色人物形象皆十分鮮明。

 

    首先,張三陽因為和香蓮是湖廣同鄉而善待她們母子,進而聽到了陳世美的惡行後更是幫助他們想計畫闖宮。張三陽的古道熱腸,讓一開始無所依傍的香蓮能夠順利找到她的丈夫,是香蓮的第一個貴人。

 

    其次,陳世美家中的門官亦為善心人,雖然他必須遵守著陳世美「鄉親一概不見」的律條,然而聽到了香蓮訴說其中情由後,也設法要香蓮撕下羅裙之一角,製造出香蓮硬闖宮門的情節,如此不但能盡自己的職責,也能幫助到香蓮見其夫君。門官憨直而有智,為香蓮的第二個貴人。

 

    復次,王丞相從香蓮口中知道了陳世美的所為後,亦熱心地想藉自己地位的尊貴來推香蓮一把;並且他以其機智與話術,節節逼退陳世美的口舌,讓人感受到他的聰明與正義。如於壽宴上,陳世美原本要將扮成琵琶女的香蓮以其衣衫襤褸為由趕走,王丞相則反詰他不近人情,陳世美因不想得罪而說是自己的「戲言」,王丞相乃笑曰「哎呀呀,你這一句戲言不甚要緊,險些叫他乘興而來,敗興而歸。」然而何來的「乘興」呢?王丞相本自言是去街上隨便找個村婦來彈琴唱歌,一切似無預謀,而實為暗成橋段,其「興」,便也就是香蓮欲求其夫君回頭之興矣。而這一唐突而又不失合理的發言,則顯得王丞相隔山打牛之巧,亦散發出其熱情與正義之心。這一段劇情幾乎是相同的一來一往的模式,王丞相不斷丟出話中有話的球,陳世美則愈來愈無法招架,逗得觀眾喜不自禁。王丞相的存在為這齣悲慘的戲劇帶來歡笑,若缺少了他的潤滑,整齣戲就會變得太沉重,是這個腳色在安排上的重要價值。而最後大家終於說破,王丞相更是以官位相擔保不會讓陳世美受罰,可惜陳世美始終是不肯認下,於是「船到江心難補漏」,便推薦了香蓮往見包拯。王丞相不只想方法讓香蓮與陳世美相見,更極力將他們的感情湊合復原,最後還幫助香蓮告訴她去開封找包拯。這一連串的推進,不只讓王丞相表現出他的才智過人,更顯現出他更有一顆上位者的良心、熱心與正義之心。王丞相無疑是香蓮的第三個貴人。

 

    再次,陳世美手下的韓琪是個不折不扣的悲劇人物。他並非身居高位,只能聽於陳世美的命令;他沒有權力,只好盲目地接受陳世美給他的任務並且完成。一開始,他的生命就不是他自己的。而這樣的生命配上一身正氣,悲劇的結局就似乎隱然寫好在前。韓琪對陳世美有忠,但也對香蓮母子的際遇感到同情慈悲,進退維艱的他並不是一個有大智的人物,他或許可以以任何形式與表現來實踐這兩件相悖的事,然而他卻選擇了──自刎──一個最愚直的手段,來交代他的矛盾情緒結。「惟有一死天地鑑,留得清白在人間」,他不殺香蓮母子,便是對他們最大的幫助,而韓琪也無疑是香蓮的第四個貴人。

 

    又次,開封府的包拯便是要將整齣戲作結尾的重要腳色。其鐵面無私的精神,都能從他的句句台詞中呈現。例如其唱道:「慢說當朝駙馬到,就是那鳳子龍孫我也不饒。」全場觀眾是拍手叫好,直呼大快人心;我想,這不僅是對於演員將包拯這個腳色演得入木三分的技巧性層面給予的肯定,更是因為劇情的推展,包拯的勇執正義之言,大大地發洩出所有觀眾心中的不快而給予的讚賞!不只如此,當國太與皇姑想仗勢欺人、打壓香蓮時,包拯唱:「那邊坐定龍國太,一邊坐的是龍鳳姣。只管向前去稟告,天塌地陷有老包!」跟隨著那鐵錚錚的唱詞,全場又是一陣熱烈歡呼。包公秉持著的大義與公正自然是不用多言,然而這回他也遇到了困難。國太是拚了老命要保駙馬,包拯則是鐵了心的要公斷。國太唱道「我死在開封你們誰敢承擔」後,包拯最終還是動搖了,畢竟是一皇家的人命。他的卻步帶給觀眾一種既失望又新奇的感覺,但當最終聽了香蓮的怨語後又重作堅定,「皇家的官兒我不做,縱有這塌天禍,包某承擔!」甩下了烏紗帽,開鍘陳世美。在這種情節的安排上,讓包拯的生命型態不同於以往的配角;比起前四者的扁平性格,包拯更是一圓型人物。同時,他更是香蓮最後一個、也是第五個貴人。

 

    最後,便是這齣戲的兩大主角──秦香蓮與陳世美。解決他們的家庭問題、對於感情的背棄與否之選擇,便是這整齣戲的故事主線。一開始他們分離時所互許的諾言便成讖言,香蓮的叮囑變成她自己的咒詛,他們下一次的夫妻相聚便將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情貌。「莫貪榮華把家忘,中與不中早還鄉」、「糟糠之妻不下堂」完全地被反面兌現,而香蓮本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婦人,又如何能與當了駙馬的陳世美討公道、甚至是重組曾經的家庭呢?香蓮就像是古時傳統婦女的代言人,她們沒有甚麼地位與權力,沒有與世界抗衡的本事;然而香蓮卻有傳統婦女深抑於心中的那股祕而不宣的勇氣,她勇於離開湖廣尋找夫君,勇於與之相認,勇於不斷的嘗試以至勇於為自己爭取應當的權益。傳統婦女、甚至是一般人遇到了這種情況,怎麼可能在心中會沒有一股衝勁想去為自己掙些甚麼呢?然而沉默屬於大多數人,即使面對的是現代其他不公不義之事也一樣。而《鍘美案》就是一個情緒的出口,而香蓮就是那個引路人。觀眾能將自我投射在香蓮身上得到共感,也能從香蓮身上引導出那些我們心中平時不說出口的意志。從一開始想挽回的心,到逐漸明白真相而罵他無情無義的心情,到最後與包拯言「全仗相爺把仇報,負義之人罪難逃」,香蓮的情感層次轉折清晰,也完全地引觀眾入勝。而最後香蓮唱:「香蓮下堂淚不乾。三百兩銀子把丈夫換,從今後我屈死也不喊冤。人言包相是鐵面,卻原來官官相護有牽連。我哭、哭、哭一聲屈死的二公婆,叫、叫、叫一聲殺了人的天!」把情緒帶到最高潮。當公平正義全都殞落,當這個世界再也給不出一個合理的解答,此時的問題就不是那個所謂的天有沒有、曾不曾殺了人,而是我們現在只能用盡一己孤獨的生命叫那一聲「殺了人的天」!這是我們情緒最後的姿態。然而幸好包拯及時悔悟,正義塞心,鍘了陳世美,代表著天理而給還給所有觀眾一個最好的解答。而最好的解答,就會是最好的結局嗎?香蓮最後到底是得不到一個圓滿的家庭,她在戰勝了陳世美,在紛茫的世界中找到了難得的正義,可是,寂寞和憾恨依舊存在啊!她未必是成功的那個,也許所有人都失敗了。那是戲之後所無法改變的事實,也是這個世界的現實。戲裡的香蓮,除了帶領著觀眾走完一整齣故事之外,更讓我們走進她生命的情境而感同身受,最重要的是喊出了在人們心情上最普遍、普世的那種痛苦煎熬。這也許是《鍘美案》成功的主要原因之一罷。

 

    而陳世美在這齣戲中的定位呢?我想,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問題。他既聰明卻又愚笨,既有情亦是無情。雖然我以為整齣戲的焦點自始至終都在於給香蓮一個合理的交代,然而陳世美那些細微的情緒矛盾處亦十分值得我們留心和思考,於是我們可以初步發現,所有的矛盾,都來自於他對榮華富貴的貪戀。陳世美在戲中並不只是一個單純的欲望的發聲器,而乃為一近似於現實中的人,例如招贅一段唱:「公公把話對我講,太后招我為東床。低下頭來暗思想,抗旨不遵我的罪難當。」「榮華到手豈能放!」從「低下頭來暗思想」就能知道之後的選擇都是經過他的思考而產生的決定,而「抗旨不遵罪難當」也只是「榮華到手豈能放」的藉口罷了。接下來,在闖宮一段,香蓮求陳世美將他們認下,陳世美唱道:「事要三思而後行」「欺君枉上罪不輕。咬定牙關不相認,免得大禍臨我身。」可見和之前如出一轍,他曾經思考過,也掙扎過,「見香蓮只哭得珠淚滾滾,本宮做了兩難人。」然而他還是選擇了背棄。從這裡也可看出他的有情與無情、聰明與愚笨。他既然有足夠的聰明能考上狀元,成為皇家駙馬爺,然而卻不想一個能完全杜絕舊人來相認的方法,以至於可能犯了「欺君枉上」之罪,於是前果種了後因,因果相扣而不能破。最後當香蓮已經完全放棄這段婚姻,決意要見包拯後,陳世美更是趕盡殺絕,言道:「韓琪,這有鋼刀一把,命你將這瘋婦還有兩個幼童殺死見我!」且還要「驗紅」,實在可恨。然而他今日會走到這田地,難道不也是因為他自認被香蓮苦苦相逼而來反逼香蓮嗎?他也曾想要愛自己的兒女的,闖宮處就曾唱「親生的骨肉我怎不動心?本當把兒來抱定。」而今日的趕盡殺絕,對於陳世美自己來說,香蓮不無有責任;但就更客觀且宏觀而言,錯本是出在陳世美自己身上。然而人生比戲劇來得更複雜,我們無法如此將每一次錯誤都歸咎於單一個原因;所有事物都是因果交錯,而我們的智慧太短淺以至於往往只能清楚地看到在此果之前的最相近的因,而終究落於愚騃荒昧。若我們能試著同情陳世美對於趕盡殺絕妻小的心緒,也許我們就更能了解人的生命活在世上的桎困。最後,陳世美的罪狀有三:欺君、殺妻滅嗣以及逼死韓琪;而他的心態也從一開始的保榮華權位淪落至只能保命。觀眾因最終鍘了陳世美而得到的伸張正義之感,也許只是整齣《鍘美案》所顯現出的表面意涵;然而陳世美這種自造自陷的悲劇過程,難道不也是《鍘美案》能帶給我們的另外一種省思觀點嗎?

 

    除了對於人物的探討外,我認為劇場經驗和電影院亦十分不同。同樣是觀賞一齣戲,從觀眾的角度而言,在電影院中彼此都不會發出太多的聲音,除了觀賞喜劇時帶來的一番笑聲之外(或驚悚片的尖叫聲?),每個人似乎都是外表冷靜的觀賞者,劇場則不然。在劇場,當每一位主要演員初登場時,觀眾都會予以熱情的掌聲歡迎,而在這齣《鍘美案》中尤以包拯出場時最為熱烈,甚至還伴隨著些許歡呼;不只如此,當劇情與唱詞進行到大快人心處時,一波波如雷的拍手與叫好聲更是此起彼落,著實讓人感到好不熱情。電影院的空間是為冷調,而劇場空間則為熱調,這也許是與劇情的性質有關,也許與劇場的現場表演性有關,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於劇場「看戲」的觀眾心理仍保存著、傳承著歷久不衰的「人情」溫度。

 

    秋後算帳,譴責負心。香蓮打贏了官司、戰勝了皇家的蠻橫勢力,而陳世美終究是被鍘了。將帳算清、讓負心人自食惡果就是觀眾們對於這齣戲預設的最終情緒走向,猶如鄭傳寅所言「戲場乃是民眾的『精神中心』」或「道德法庭」;戲劇原本就是反映人生現實的,而現實是殘酷的,但那些不斷被蒙蔽住的正義卻能夠藉由戲場所營造出的文本時空而得到正名與發揚,一吐觀眾心中之不快。然而《鍘美案》不僅僅是如此,陳世美的情緒拉扯與香蓮的後事,更是這齣戲深一層所要思考的部分。《鍘美案》既喜亦悲,也一如散場後我們後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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