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明月,常在我心。」
此一句絕別,乃是最後的託付與掛念:今後此生不再相見,當年共同創作的幽微情感,還盼對方永記在心。詩一般的玲瓏句,乘載新的境界與想望,無需與誰訴說,淨禾自踏仙雲而去,而宇青人在紅塵也就伴清風明月瀟灑自在。
《十八羅漢圖》是我第一齣進劇院看的京劇,過去的觀劇經驗都是在網路上或是電視上觀看,有時繁瑣之事叨擾,未免中斷觀劇,回過頭來要再續前情,卻皆惘然,處處留殘情如我,不負責任的觀眾自是會遭到報應的。
卻說我在過去的京劇中常看到魏海敏老師,自以為對其是再熟悉不過,一一細數各式扮相,尤其是金鎖記中的曹七巧一角更是令我難以忘懷,不說華麗面貌自是雍容,那蒼涼中帶勁,估計是做女人的都不忍詮釋的部分吧,魏老師就是能傳遞出更加深刻的情感,我甚至在她的曹七巧裡看見那個孤單的張愛玲,在她的刻薄裡付出我的憐憫;我以為我懂這個演員了,但進劇院才曉得過去認識的不過是螢幕裡的演員,報應降臨:怎能教我拿如此單薄、片面的情感和認知,來承擔舞台上活生生的人和情緒?
我沒有心理準備,所以陷進去了。
女尼的優雅端莊可料想的,但在優雅之下的善念之心、端莊下掙扎之情,卻令涉世未深的我一再咀嚼,品味其中蘊意,劇本自是給了演員發想的空間,在這框架之上,演員的眉目神情是越過時空到觀眾面前的,脫俗之舉本就意旨修行之人,但眼眸中的壓抑之情在修道之人而言,豈不是比一般人更加隱晦,似有若無至極致,是對塵世最後的想像,同時也是斷決世事煩憂的關鍵,一旦下定決心,便是仙世人塵兩地隔了。這樣的情懷令我思索再三,若我是女尼,我該會有怎樣一般的抉擇,任由心之所向去坦承自我情思,亦或是毅然決然邁向修行之路?可人世間的情哪能說斷就斷,若無個解釋,至少也要有所抒發與依存之處,不枉曾經真心動情的自己,故而有修圖作藉詞,留待真心人探情跡。
「緣起,我在人群中看見你;緣滅,我看見你在人群中。」──張愛玲
整齣劇吸引我之處也就是女尼和小童之間的情愫,若說人生所有的相遇都只是久別後的重逢,那麼再次相見只是為續前緣,裡頭納含著唯一的不可撼動性,以及初見面時的激動情緒,世上孤兒棄子如此之多,偏就是宇青給女尼碰上;世間翩翩少年不勝枚舉,卻只有宇青能讓女尼動情。姑且不論其中是否有曖昧的母子之情,「情」之所以能延續並滋長,不就只是因為身旁有彼此覺得很好而已嗎,不需在乎時空的流轉,因為相伴的時日分秒都是永恆。但日無永昇,人無永生,相伴久了積累的慾望──能與對方常相廝守,顯然是不切實際、浮誇而過於濫情的,若要修行之人繼續修行,便要苦斬情緣才得以前行。當年在人群中瞧見宇青的淨禾,日後目送宇青下山入人群的淨禾,她一手起了這個緣、一手滅了,她有她的苦衷,對宇青而言卻只有無可奈何的接受。然此劇引人入勝之處便是在十五年後,讓宇青親眼看到淨禾師父對當年兩人共同修復的畫下展露的一刻真情,由不得人阻、亦由不得人煽動,全憑師父一怔一轉眸,此刻宇青才是真正放下心結,再也不去猜想當年情意的真偽。
「每個名畫贗品,都藏有真實的一面,那是仿造者刻意留下的痕跡,想證明另一個獨一無二自己的存在。」──《寂寞拍賣師》
此劇還圍繞著真假畫的主題,一說到贗品,我一開始便聯想到2013的電影《寂寞拍賣師》,透過畫來講情本是一件附庸風雅美好之事,但若其中加入了真偽的辨別,到底是能帶人上天堂又下地獄的。宇青在獄中畫的猶是本人真跡,他刻意留下的情絲僅有淨禾師父得以解密,他十五年的青春、冤枉和獨白,只消一人的解讀,他便可以放下一切心如止水,他尚且需要向大眾證明他的存在,同時他也須確認在那人心中仍保有獨一無二的地位,眾生所見乃是一般真偽,在真偽之上的是不變的情誼,我們可能難如宇青一般灑脫了結,可若能懂得他藉畫明白真心的過程,便也彌足珍貴了。我始終相信凝視是比擁抱更直接的吻與傾訴,當年一男一女日夜輪流入室作畫,雖不相見,但眼觀之處,哪一處對方沒有凝視過;今日再見,淨禾眼所端詳的各個角落,又何嘗不是宇青作畫時最專注凝望過的地方?觀畫之人觀畫如觀人,作畫之人作畫也就盼觀畫之人能觀見畫中的一點自己,知道自己過得如何,知道不見的這段時日有何變化。這就像是王安祈老師和魏海敏老師所言的,演員在劇本裡看到了編劇的心思,編劇在舞台上凝望出演員的詮釋,但說來說去,說的都還是自己最真實的樣子。
殘情一筆餘墨盡,得浮生半夢。
這是在說劇也是在說我。雖說劇評對於「寫意」呈現的結果多有微詞,從服裝不夠空靈、舞台設計太過粗糙、一路到情感的描繪轉折處太過突兀等,但這些畢竟是以各角度的設計而言來看,然一齣劇的成功與否,也並非這些項目都做到完美一百分,這劇就會動人,其中還包含了太多的個人情懷,對我而言,能提醒我們想起一些重要的情事或心情,這樣能引起共鳴和省思的劇才會是觀眾真正想看的。劇中人物透過「畫」,盡可能將情感達到最完滿的樣子:情至深意切,或是回歸風平浪靜,兩者並無優劣之分,不同性情之人,自有不同領悟,端看你要成全的是何種情感,若宇青最終不願把自身的情感做了結,反而苦苦哀求淨禾師父留下,我想這不僅枉費十五年的獄中生活,也將十五年前與師父間深刻的「理解」遺忘殆盡,徒留的將只會是悔恨,而非日後的清風明月;對我而言,作一觀眾的福氣乃是共同參與了一齣劇,入場前的種種期待、疑惑等情緒,都在觀劇的同時一一獲得回應、並有所抒解,倘若劇終了仍念念不忘,在現實生活中大概也就會形成某種束縛,而不能得自在的生活。
回到開頭所引,乃是宇青揮手道別的最後一句話,也是我全劇唯一落淚之處,他那句話好似對師父說、好似為他自己說,真的能邁向新的境界了嗎,這樣的疑惑存在我心也直至這句話才點醒,人生如戲,命運詭譎誇張而難以捉摸,戲卻不如人生,人生的不圓滿終無法在戲裡求,我做過演員我是知曉的,他這句話好似也在對我說,戲台上執著而深刻的情感終有結束,如何在最後一刻真正釋放自我,是需要完全投入在劇中的,唯有認真跟著角色活過一回,才能無掛牽的去尋自個兒的清風明月。殘情自能在餘墨揮盡之時找到出口,浮生半夢則是真切的解脫,我固不是修道之人,但此劇給我的體悟,也近乎如此透徹而清明了。
做自己的海洋,就不必遍尋靠岸的地方。
此劇帶給我的震撼極大,我對其中的角色詮釋更是情有獨鍾,情節濃淡掌握恰好,如飲溫茶,韻味敦厚,水墨一般的服裝,一旋一轉都是另一番靈雅,巧妙旋轉的舞台和富有巧思的薄紗,更是增添劇中主角間的情意纏綿。我明白王安祈老師想藉此劇描繪創作與藝術在她心中的樣貌,她有她的堅持與突破,她也有只有她自己才懂得孤寂,我所能做的就是在我的角度理解她,透過她的劇、她形塑的人物理解她,我非墨哲城中的芸芸眾生、也非紫靈巖中的仙風道骨,我乃僅是一介觀劇的小女子,但求在她的劇裡看見自己成為海洋的可能,如她劇中的角色一般徜徉自在,呼吸間消遙。
恍惚間,似見宇青與淨禾共持一畫端詳著,四周雲霧飄渺,片刻便有談笑聲,拋去一切雜憂,挽袖沾墨,相視對畫,任憑風吹亂青絲、晃蕩衣襬,也仍是一景閒情雅致。才子佳人本是同心之人,此生緣盡各自上路,誰言,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筆緣,今生尚且未許來生,何能再有會面之由?以為癡人發癡夢,卻道是:再見蓬萊再見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