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我,我在找我——當代傳奇劇場《李爾在此》
110402213 語二乙 楊立平
「我回來了。這個決定,比出家還要難。」
在現場聽到這句話,即使事過境遷十多個年頭,還是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知道他走過怎樣的路,所以知道這句話的厚度,知道《李爾在此》這個劇本,是吳興國用生命寫出來、演出來的。
吳興國曾因對京劇的改革創新,遭到守舊派人士強力的抨擊,這其中也包括他的老師周正榮。諸多人情壓力與挫折感,讓他在京劇舞台上消失了好些年。這些過往賦予了《李爾在此》很重要的時代意義,除了是吳興國重回舞台之作,首演的2001年,也恰逢周正榮過世滿一年。
整齣戲共三幕,分別是〈戲〉、〈弄〉、〈人〉,可看出作者的巧思與幽默。「戲,弄人」、「戲弄,人」、「戲。弄。人。」似乎是留給觀眾自行探究的一塊空白,戲如人生,人人看待世事的角度相去甚遠,卻都能夠成立。
吳興國身兼編劇、導演、演員,更一人分飾李爾王、弄人、狗、三位女兒、瞎子葛羅斯特、私生子愛德蒙、瘋漢愛德佳以及吳興國自己共十個角色。在京劇程式化的表演裡,能精確掌握不同行當的身段與唱腔,實為不易,可見吳興國坐科多年練就的好功夫。
劇中角色切換非常迅速,別在第二幕,有時唱著唱著一轉身就從狗變成僕人、從僕人變成李爾;在李爾的三個女兒間角色轉換時,也能帶戲在台上完成所有變裝的動作,活靈活現又不失逗趣。
劇本將重點放在人物內心的描寫,情節著墨並不多,角色關係也沒有明確介紹,乍看之下甚至有點像是集結多齣主題相似的短劇。特別是葛羅斯特那段,對沒有讀過《李爾王》的觀眾來說會有些突兀,不知為何憑空生出此三個角色。
僅有的劇情連接,為第一幕中老李爾在荒郊野外唱歌,觀眾看至第二幕,三女兒麗雅也唱一樣的歌、做全然相同的手勢,才會知道先前那段是李爾趕走麗雅後,懊悔地思念她的方式。我很喜歡這樣微妙卻又真實的細節,因為那就是一個父親的愛與思念,很切身,很痛。
舞台的設計也極具巧思,只有四塊乍看之下像是巨石的佈景。很欣賞劇團運用佈景的手法,只是移動位置,便營造出全然不同的空間與氛圍。技術的使用也很有效果,燈光與音效做出逼真的閃電與雷聲,加上煙霧形成的迷濛雷雨感,搭配李爾多次昏厥,都是很明顯的舞台意象:天上一聲雷,驚醒懵懂人。但那又如何,懂得了又能如何,失去早已失去。
惟劇中閃電時,燈光快速地明滅交替了很長一段時間,頗令人不舒服。不知道燈光設計是不是故意想讓觀眾跟著體驗舞台上的刺眼感,個人覺得很出戲,讓光線只集中在舞台上也許比較好。
說《李爾在此》改編自《李爾王》似乎並不妥當,倒比較像是吳興國借了《李爾王》裡的粗略故事架構來興一己之嘆。他將焦點放在角色性格裡的「瘋」,乃至心裡的「悔」,再利用大段大段的唱詞,將這兩者的情緒濃縮回站在台上的吳興國身上。
到底誰瘋了?站在舞台上的那個李爾究竟是不是瘋的?他一下悲傷,一下又嘲弄自己的悲傷;他拔下自己的鞋子當成孩子抱著,然後把它用力丟出去。如果時時刻刻的痛苦與悔恨算是一種發瘋,那我覺得李爾的確瘋了,可那樣的瘋源自他無比清楚的意識。他永遠都記得自己無從挽回的錯誤,以及他再填補不了的遺憾與虧欠。
那麼吳興國呢,他是瘋的嗎?當年在京劇界興起驚濤駭浪的決定與作為,他後悔過嗎?
「有誰能告訴我,我是誰。我要弄明白我是誰。我的國家、我的智慧和我的權利都在哄我,要我相信我是這兒的人。
「我回來了,我還是從前的我、現在的我,和以後的我。我回到我的本質。這個突破,比出家還高貴。」
說完這段話,吳興國在臺上深深一鞠躬,堅毅而尖銳的眼神底下,油然生出兩彎波動的溫柔。這些話,吳興國是不是也想對周正榮說?周正榮聽見了嗎?他還生吳興國的氣嗎?
最後的最後,吳興國用繩索將自己高高地拉離舞台,像置身漆黑宇宙般,「冷眼看月,昇沉圓缺」。生命是一場迂迴擺盪的在劫難逃,受盡磨難嘗盡冷暖,葛羅斯特用離開選擇不再對命運發言,李爾用自我放逐隔絕世界對他的摧殘,他們與吳興國本是同個人,但只有他活在現實裡,只有他是走不開的人。
他只能在舞台上,在成為葛羅斯特與李爾的過程裡,放下所有勝敗愛恨喜悲去原諒他的生命。也原諒他自己。
《李爾在此》對一個十九歲的大學生來說,也許還是深了一點。希望隨著年歲累積,我的生命也更渾厚豐實,使我得以去體嘗這齣戲中,所有尚不能全全了然的鞠勞與孤伶。
「我是誰,我是我,我在找我。我想我。
「我還是我,我會不會是我,我要面對我。我想找到我。」
終其一生的追尋,也只為回答這些始終虛無莫測的疑問、尋求不止流轉變換的解答。然若能因此,在瞎眼前看清自己一些,生命也不至徒勞。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