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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念之差鐘鼎毀,蒼天戲弄不勝悲。

                                         ——《天問尾聲》

    《天問》改編自莎士比亞悲劇經典《李爾王》,是臺灣豫劇團繼《約/束》及《量‧度》之後,再次推出的豫莎劇第三部曲。豫劇與莎劇,東方與西方劇種、語言、服飾、表演形式等,跨文化結合碰撞,迸發出燦爛的藝術火花。

      與豫劇和《天問》初次邂逅,是在一次上課演講。老師請來了臺灣豫劇團朱海珊老師和武旦陳彥如等為我們作簡單的戲曲介紹、功夫示範和推廣此次年度大戲。短短一節課,豐富滿載,便決定買票進劇場觀戲。說來羞愧,就讀人文學門的自己竟很少接觸戲曲一類,甚至連進劇場觀戲的經驗也不豐。音樂廳進過幾次,劇場,出國遊玩時去過一些,其餘多半是以看影片為主(雖然也不多)。第一次能進國家戲劇院現場觀戲,是非常期待興奮的。

       票買得不貴,坐在最高的四樓,俯瞰全廳,總覺有些抽離卻又感到十分緊密。座位與舞台間高得抽離,而在同一空間,與熟悉的、陌生的靈魂共同期待的心是喜悅、緊密的幕起燈亮,映入眼簾的是壯闊凌人的排場,身著華麗服飾的演員依序就位,女王邠赫拉隨後以傲岸天下之姿緩步而上。音樂一下,棗木梆子與交響樂交融之聲直抵心坎,與邠赫拉高亢曠然的嗓音相互交映。飾演女王的國家文藝獎得主王海玲,不愧貴為「豫劇皇后」,本、小嗓運轉精妙得宜,音色寬亮圓潤,字字清晰、情感豐沛得深入人心,令人著迷。

       看著看著,內心激動不已,淚水溢上眼眶。戲是如何吸引人?是情節、是妝容、是唱念做打?我想,一戲最動人之處在舞台上的那強烈「生命力」。「要在舞台上發光發熱,必先燃燒自己」,看每一個演員在舞台上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任何細節不得馬虎,要角次角各個情緒飽滿,臉部表情與身段十足到位。要能在這樣的大舞台演出,背後的努力是何其辛苦,人文藝術以「人」為本,生命的光熱在舞台上交織出了偉大的巨作。自己只是戲台下一個小小的觀眾,卻在這樣文藝殿堂中,深深被打動,真切地感念到:能身為人文學門的一分子,很幸福、很驕傲。

      第三場〈辱親〉,一開始女王與侍衛的角牴百戲也令我印象深刻。女王高喊:「小子們!陪我玩玩!」開啟了一連串雜技的「熱場」。看邠赫拉與數名侍衛喧嘩嬉鬧、跳舞鬥劍,甚至以背旗丟棍接棍、展現如「足球小將」的踢技,好不熱鬧。這是原莎劇劇本所沒有的橋段。老師曾提到,唱、念、做、打是傳統戲曲的基本功,其中「打」的練成相當耗時,大劇團如國光等會安排一些學生上台表演「熱場」展現所學,給予展現的機會,我想此劇也是如此。技藝難,在台上難免偶有出錯,一旦有人掉棍,其他侍衛便對他指指點點,女王更如真李爾王般霸氣地要他重來,彷彿嬉戲一般。歡樂之情渲染觀眾,見此也給予善意、支持的笑聲。戲台與觀眾互動連結,溫暖人情再次顯露。除了欣賞絕妙技藝的歡樂與熱鬧外,另一動人處是「傳承」。女王王海玲老師爐火純青的功夫不在話下,與侍衛們武打一段,更是有讓他們展現自己的機會。劇中邠赫拉唱道:

 

      快意不覺天向晚,

  嬉戲忘卻兩鬢斑。

  風光正好償夙願,

  退位無憂樂陶然。

 

除戲中退位外,戲外或許也是這樣的期許。

      本劇屬跨文化改編,工程浩大,如何改編劇本、配合演出時間刪減增補、創作出精煉合宜的唱詞念白、融入戲曲身段等,都是一大考驗。這次觀看特別有感觸的,分別為舞台美術、服裝造型、情節思想、曲文唸白和人物塑造,以下作簡略分析。

        舞台美術方面,展現了強大的視覺衝擊。以往傳統戲曲的大布幕「守舊」換成了多媒體投影:曠野、星空、暴風雷雨⋯⋯配合音效,頗有西方寫實劇場之感,形成強大的撼動。劇中主要換了兩次搭景,一是第五場〈風暴〉前,舞台上整齊地豎著紅色的旗幟、草桿挺立,配合曠野的背景,展現「軒轅國」威武浩大。〈風暴〉後女王崩潰發瘋,雜草、枯骨四散,曠野成了荒地,與情節相呼應。最特別的是舞台上方有著一個能投影的大圓盤。大圓盤宛如通天之道,將世事之問傳予蒼天;更如一鏡,映照人事悲亂,不問自知,緊扣了《天問》一題。

        服裝造型選擇了如印第安人的原始民族服飾。彩色鮮豔的布料、羽毛、獠牙等使用展現有別於傳統中原文士等異族風情。如此設計,除能免去考究歷史等問題,更能以「原始野性」使「人性」的展演更為深刻。劇中幾個角色,也略保留了傳統戲曲的「臉譜」意藴,如畫著大紅臉,表忠心耿耿的忠臣司徒德(後改扮為公孫凱)和鼻子附近畫著白色「豆腐塊」的丑角弄臣優丹。創新亮眼又不失傳統精華。

        全劇較令我失望的是情節。雖說是改編自《李爾王》、忠於《李爾王》,但對看過原著的觀眾來說,第一個感想可能只有:「《李爾王》真是部曠世巨作。」改編的地方著實不多,較大的變動應是端木格的下場。原著角色格洛斯特(Gloucester)在受剜目酷刑後是決意要死的,而《天問》中,即使血跡斑斑也忍受劇痛以會女王。正如作者在弁言中所說,此要體現的是東方儒家治國之道的「正名」概念。子曰:「必也正名乎!」正統王道繼承權、倫理的分量,果然是中國傳統文化中不能承受之「重」。

        曲文念白創作的精湛,恰好補足了情節少有變動的不足。要翻譯莎翁的劇作已是不易,還能改寫出有古典意藴、能念能唱的詞句更是難如登天。跨文化改編,我認為最難得可貴的即是此處。其中,幾段對話更俏皮地使用現代句法,與時事結合,諷刺政治,如第三場〈辱親〉:「優丹:『可不是?就像政客說的話嘛——空頭支票,不必兌現。大嬸⋯⋯』」頗富趣味卻又真實。

        人物的塑造除了極有女權意識的女王形象外,我最喜歡的角色是弄臣優丹。完整保留了原著Fool的形象,弄臣、愚人,到底誰是清醒的、誰才是智者?原著劇末以忠臣坎特(Kent)和阿班尼公爵(Albany)的對話伴隨喪事進行曲作結,而《天問》的〈尾聲〉則由優丹獨唱,唱道:

 

           一念之差鐘鼎毀,蒼天戲弄不勝悲。

        萬物有靈傷其類,特來問取酒一杯。

        落花無言隨流水,多少青史盡成灰。

        諸君觀戲有體會,散場繼續說——是——非。 

 

正如《曹操與楊脩》中的招賢者,為觀眾留下深刻的反思,餘韻不絕。  

        觀《天問》品跨文化藝術之美,思索生命最真實的哀感。此次一行,實為饗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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