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巷口停了輛黑色轎車,厚實帶臘光的車門打開,一位穿著鮮豔的女士走下,轉過身一名男童伸頭鑽出車,稚嫩的臉龐遜巧地轉動眼珠,好奇的眼神往四處兜轉。忽然時空拉回現在,男童成了少男;女士老為婦人,稍憶起那條曲皺難探的小巷,是每次回外婆家唯一的甬道,即使歷經多年時間洪流沖刷與淘洗下,沖淡的記憶,卻總歸能在小巷上,取出難以捨棄的圖像片貌,輪轉放映起過往的片段。

 

外婆家是整齣回憶片段的中點,因外婆家處農業小鄉,在我十幾歲時還保有舊時圓醮謝神的活動。大廟前正有大戲演出,外婆常說歌子戲為大戲,那時我會拉著大人們的衣角,興奮地與幾位年紀相仿的表弟妹們到廟前湊湊熱鬧,酬神的歌仔戲班,扮仙、耍花槍、弄武藝,舞台上的熱鬧,與在埕前玩耍的小孩形成和諧的畫面。那真是段真誠而富有情感的況味,是琯愛的滋味,是我初嚐藝術的味道。

 

「咚隆、咚隆」的開場聲響揚起,舞台上遮蓋的大紅布幔緩緩拉開,一場《血戰雄州》的忠義戲碼正在大稻埕戲苑演出。華麗的燈光打在演員令人如醉的衣飾上頭,表演者先以逗趣的詩句開場,一片歡樂的家庭場面,就像延續中國千年重視的和樂家庭樣貌,然而在樂融融的家庭氣氛底下,誰能知曉這個家庭所背負的時代命脈呢?

 

戲劇將宋代兵馬倥傯的時代原型轉移至現代,一群楊姓的家族在錯亂的時空中,突梯而耀眼的綻放於黃沙翻滾的景象。如果我們能夠還原歷史本身,重新放大歷史裡頭的宋代,當時的文化興盛、民生富庶,卻弔詭般地必須抗拒北方外族的侵擾,這樣唐突的時代背景,不由得讓我們開始想像,我們想像出一個時代縮影,將所有忠義愛國的觀念,置放於「楊家將」戰事奔走的熱血裡頭。

 

旌旗蔽空、廝殺怒吼於當時大片的中華民族土地上,不斷翻攪的戰士鮮血、家庭親情的離散,在荒唐的戰爭當中絲毫無法釐清。當宋代「崇文抑武」的一貫政策,變為沒有是非選擇的單一答案時,家庭的觀念必須淡忘,國家致上的情操必須高揚;個人的生死榮辱,變成一個沒有衡量標準的價值,唯有捨身報國,將個人的情慾、淚水掩埋於國家無情的撼動,深深的、深深的不去挖掘,甚而逐漸尋求記憶的遺忘替代生命的傷痛。然而忠義的觀念,似乎是遮掩傷痛最好的方式,它終將不斷於歷史舞台上搬演,也終能吸引一大票的觀眾進場觀看,經由戲劇藝術達到最佳心理治療的效果。

 

不過在我這次觀看楊家一門灑血奮戰,為民族國家付出的情操中,召喚出劇本書寫中的圓、扁人物裡穆桂英角色的突出,隱約像在告訴我們一種民族的慰藉——她是整齣劇的圓形人物,更是中華民族英傑的典範。

 

身為一位女性,她除了扮演呵護家庭的溫柔女性角色外,還必須扛起整個民族書寫體制下,一股不論性別取向皆需擁有的志節與情操的固有。就像德勒茲所說:「被觀看之物從不曾蟄居於被述說之物中」,我們看見一位女性從家庭場域異化為國家民族的整體精神感召,在觀看對象的女性身上,似乎跳脫出性別刻臼的悽涼感,以一言難盡的方式,溶蝕男性沙文的話語權。這像是種慰藉,藉著身分角色的替代,烘托整體民族性格的另外一種典範型式,這樣以故事述說典範的方法,絕不在於單線且貧乏的脈絡下運行,它所企圖的無非以事實的表徵,瓦解霸權底下存而不論的性別扭曲虛構,藉以回歸歷史母系社會的起源,形塑真實的民族情調。

 

然而整體民族情調回歸母體以後,在觀看戲劇演出的同時,似乎沒法不去逼視戰爭的冷酷無情。在度過溫暖的母性情懷後,經歷冰冷的戰爭現實還存在著。一聽到戰爭,不免使人打起哆嗦!它是冷酷的代名詞,相同的,它也是親情分離、生離死別的人間苦難。

 

近現代有太多戰爭的悲苦故事,正在每位經歷過這段慘況的人身上不斷的磨蝕,尤其每到午夜夢迴之際,總會想起當初分離割除的疼痛,總不禁讓記憶的焦點,回溯到每具失魂的屍體上,看著殘破的身軀,泛有血水的體肉,躺於大地卻無法真正擁有落土歸根的歸屬,那樣的痛簡直等同於心死,即使耳畔不斷傳來當時哀嚎的聲響,然而過去的歷史經歷,誰又能明白如刀割的痛呢?

 

於是當《血戰雄州》的劇目景象,來到如真實現身於黃沙翻滾的戰場時,馬蹄嘈亂、嘶聲遍起的戰事慘況,見到這一幕總逼得人要問:為何戰爭總是無情,但人卻總因權力慾望而軟弱呢?為什麼總在過去之後,我們才懂得檢討,然而慟的過去誰來彌補,逝去的親人以及愛,誰能給予呢?

 

戲劇最後,帶著楊宗保戰死葫蘆山的一幕,我久久的想著,並也告誡自己,這世界有太多慘痛的歷史經過,我們是一群活在沒有記憶的幸福之人,也許曾經的記憶是個人的緬懷,但千萬不要忘了,今日生活的美滿,卻是建立在深埋黃土之下先人的遺骸、血肉之上的。沒有記取,便只能遺忘;有了遺忘,我們終將難以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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