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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的深秋,天很快就黑得沉寂了。六點四十五分,我緩步登上國家戲劇院的魁偉階梯,每踏一步都像是拾起一些如落楓般零散細碎的雜思亂想;走至台樓頂端,我頓足轉身望向剛才的來時路,中正紀念堂的空蕩廣場被整片夜幕壟罩,秋意濃厚的冷風倉狂地在其中呼囂竄逃,吹捲起及肩的髮絲甩向我的臉頰,那尖細的刺辣痛感提醒我此行的目的。背後精美雄偉的建築物不斷透出溫暖細緻的黃色燈光,可我卻遲遲不敢推開那光閃閃的透明玻璃門,只瞇起眼站在颯颯秋風中,從遠方疾行的閃爍車燈間看著時間的逝流;因為我明白,今日來看的是一場悲劇豫戲。我得做足心理準備。

台灣豫劇團今年的大戲《天問》改編自莎士比亞的經典名作四大悲劇中其一的《李爾王》。《天問》在情節結構上並沒有太大的更動,保留了原作的故事骨架,除去時空背景不論(從西方王國轉移至東方部落),唯一最為顯著的不同是《天問》將李爾王的性別設定從男性改成了女性。在有些評論中提到,豫劇團這樣的改動似乎隱隱地透出些許女性主義的意味;然而我卻認為,這樣的編改其用意並不在於女性或男性當權的爭論上,實則是在提醒觀者聚焦於其悲劇的本質。因為不論是李爾王或軒轅國女王都同樣是這場悲劇的主導性因素,並沒有因為他們的性別差異而有不同的發展。悲劇是無性別的,是超越性別的;豫劇團如此在主要角色的性別設定上所做了更改,讓觀者可以直視軒轅女王(李爾王)這位人物,撇去性別可能隱喻的種種影響,更客觀地看見其性格與行為表現,以及作為(中性)個人是如何引動這場浩劫悲劇。

另外,此劇中還有一位重要的人物──弄臣──也彰顯了其悲劇性質。弄臣,在人前像是小丑般的存在,總是在一旁輕挑嘻笑,好似世間一切在他眼裡盡是場鬧劇;確實是啊!這是場讓人唏噓扼歎的鬧劇!大智若愚的弄臣在第一幕出場時就演繹了他在整齣戲中的角色定位,他以旁觀的角度看得最清,卻又無能為力,總嘗試著要告誡女王什麼,可也每每被當作空話而忽略。他每一抹輕浮的笑,嘴角邊其實勾掛著最沉痛的理悟,是種悖論性的嘲諷,所以我想,弄臣本身就是個悲劇性的存在吧;然而,也只有同他作為整齣戲「他者」一般的觀眾,才能稍稍領略的。弄臣這角色除了以自身的矛盾映照出整個故事的悲劇性質外,還直指了軒轅女王(李爾王)的謬誤之處,更甚,我猜臆弄臣其實也在反諷、警喻觀眾:作為一名他者是無奈也是幸運地看清了旁人的荒謬,但是,看見自身本質中可能導向悲劇發生的因素才是最重要;我們若是只作為明智的他者活著,卻矛盾地在自己的生命中蒙蔽愚昧,便是更加悲劇的諷刺、諷刺的悲劇了。

這次台灣豫劇團的豫莎劇《天問》除了演員的唱腔演技與身段功夫,它的舞台設計與布景運用同樣讓我驚艷讚嘆。主要布景是一橢圓形,彷彿天頂開了一個缺口,而觀眾雖然坐在舞台的前方,卻像是從那口圓缺之中往下望,看見了一場人間悲劇的展演。還有動態布景投影的使用,放大渲染了人物的情感經驗,更讓觀者猶如身歷其境,感受到雷電交加的轟隆震懾,與荒野漠域的空曠淒涼。還有燈光與顏色的運用也是極為巧妙,融現代西方寫實劇場於東方傳統寫意表演,像是第九場《國殤》中監獄的場景便只利用頂燈在地板上一方格中製造出條紋的明暗間隔,做出彷彿監獄牢門的投射,加上演員的表演與觀眾的想像填補,形成極為生動的

同時,豫劇團的演出裡,在人物對話間不時有現代用語的穿插代入,像是「身價暴跌」、「窩囊廢」,甚至還加入英語「You」的使用,使整齣京劇在沉重的主題上多了些輕鬆俏皮的活潑,調劑均勻了劇情配量的濃重。而《天問》不僅如原作《李爾王》般探討了人性的各種面向問題,還帶進了現代社會與政治的種種議題,更明嘲暗諷地指示了台灣的現況,例如「政客的空頭支票」、「瘋子領瞎子」、「明眼人卻似無眼人」等等,都令在座的觀眾拍手不停、高聲疾呼。

《天問》,作為《李爾王》的改編版現代豫劇,維持了莎士比亞的悲劇性結局,所有的主要角色都死去,最後只留下弄臣一人在顯得空蕩的舞台上唱著:「蒼天戲弄不勝悲……散場繼續說是非」。看完確實如同我進場前的猜想,心情真恰今日的時序一般有著濃厚的傷懷。戲散時我仍傻坐在椅子上,彷彿遲遲無發接受這衝擊悲劇的收束,有些怨懟《天問》的編劇,既已然是改編,怎不將結局導向完好呢?儘管只是些許的改動,別讓主角都死亡,也不那麼缺憾了吧。

然而,該讓誰活?誰又該死呢?讓好人戰勝,壞人死去的劇碼未免太落入窠臼,陷入無謂的因緣果報循環了;但若是讓好人死去、壞人留存,可能會引起更多憤憤不平的聲音……也許,編劇並不想以上天自居,去拍案定奪誰的對錯是非,戲劇是向觀眾拋出問題,而非給予解答的。

於是,我想起亞里斯多德曾說過,悲劇具有「淨化」心靈(catharsis)的作用,它觸及我們每個人最深的存在經驗。因為悲劇把個體生命的苦痛和毀滅誠實坦然地呈現給我們,作為旁觀者,我們有可能因此而「認清了作為世界本體的虛幻性,從而產生一種聽天由命的解脫之感」(尼采《悲劇的誕生》);或者是明白了個體生命過程於世界變化中的無意義。無論何種,我們都從悲劇之中,更加明確地體認到個人生命的初始與結束,並不是個人能夠操控的。人類毫無反抗或選擇地被投擲在世界之上,如海德格所說,這是一種命定;而生命的終結也早已被設定為死亡,且無一例外。村上春樹在《海邊的卡夫卡》中寫道:「我們全都會消滅、會喪失,是因為世界的組織結構本身就是成立於會消滅會喪失之上的。」所以個體生命的差異與價值,就發揮在一生的期間過程裡。因此,我們藉由觀戲,不僅僅是悲劇,作為一面鏡子似的功用,從更高的境界中回頭審視自身,接受命運起始與終止的模式,進而能夠在生命的歷程中各自努力,實踐著個人存在的意義。

三個多小時的《天問》散戲了,我推開光閃閃的玻璃門,走出國家戲劇院步下階梯,腳步和來時相比輕巧了不少,望向更加黯黑濃重的夜,沉降壟蓋在中正紀念堂的廣場;秋風仍是冰寒刺骨,髮絲一樣鞭敕著臉頰,我將頭髮往頸後輕撥攏住,往對街的光亮走去,我知道那是公車站牌的指示標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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