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想選李寶春的戲,這還要回溯到最早摸到京劇這一概念的時候。比梅蘭芳更早認識的名字是李寶春,比張國榮主演的《霸王別姬》更前看過的是《梨園百花春》。猶記得周末睡眼惺忪的醒來走到客廳轉開電視,那時候沒有什麼第四台眼花撩亂的各色節目,最深印象竟是那一齣齣國仇家恨、恩怨情仇,那麼多各色人物的故事,只覺得故事精彩,唱詞綿遠悠長,心思便隨著搖擺上下,更少不了拍案叫絕時候。曾經歲月如此,而我在年紀增長後買了票首次走進國家戲劇院,坐在台下親看李寶春舞台上一名巴山秀才徹悟後生死,只頭一句「之乎者也呦──」聞其聲不見影就在位置上激動的眼眶一紅。
糧荒,民苦。卻有那秀才讀書朗朗,仍在那做一登科夢。縣官自請上報總督府,報得卻不是災情而為民變,就看那總督如何糊塗將一紙剿辦蓋印,巴山村民舉著米袋引頸企盼盼來了滿天血光。
而今巴山冤屈向誰訴?告!上告!秀才奔波輾轉投入總督府換了四十大杖,打得皮開肉綻,打得心神恍惚,本求功名利祿官袍加身,以為官能安一方天下,如今奈何!若非霓裳贈金促考,他險些毀了書,背了承妻的諾,更無替家鄉父老雪冤之機。試紙當狀紙,孟登科成柯登夢,幸有考官清正,這不來了欽差、兜兜轉轉辦了那率兵屠村的李有恆,抓了那狼狽勾搭的恆寶和孫雨田麼?欽賜官袍官帽,三盞御酒,一杯黃恩浩蕩,秀才遙祭了巴山父老,唱著魂兮歸來當共飲;二杯帝道遐昌,秀才想起了糟糠之妻不可忘,想那個總心念指望著他飲下三杯御酒的妻呦。酒入了喉,欽差再敬三杯,卻變調著嗓子喊這第三杯卻是送上天堂!
或者又是哪裡來的俏皮話。冤情得雪,功名在身,難道不是皆大歡喜、該當皆大歡喜?可那是毒酒,毒酒啊!末了竟只得帝王家歡喜!三杯酒,杯杯催命,這大清朝,竟是大大不清!台上震驚,台下怎不含淚恨聲吞,怕是出口便嗚咽,咬牙暗想如此世道!
秀才離開總督府時夢醒過一次。那次他用皮肉傷明瞭了官場,看透了官場,誰知其實他根本沒能真正明瞭看透!貪昏官當道,官官相護;舉上下皆通,何人無辜?只嘆大半輩子想進的是這般暗無天日泥淖之中,滿朝廷容不下一個告狀狀元,卻說是為了國。孟登科,柯登夢,至今南柯夢醒,他的前半生都沉浸夢中,此時方覺悟,卻是再換不回什麼。又有多少人同他一樣還在夢中未醒未看破?
只一夜的富貴榮華。孟娘子步履款款笑意染顏,走進見狀,跪地如泣訴,她喊秀才,老伴呀,我的夫啊。她從來都只以秀才稱其夫,在夢中的怎會沒有她,如今醒來的又怎會沒有她呵。今不以秀才喚,反把老伴呼,再不要狀元夢、清官做,只盼相依度殘年。可恨那殘年又能多長久?月明高掛,背影寂寥。拋了袍,扔了帽,丟去曾經夢。他們欲回巴山,回家鄉,回那曾經一方心安處。
一場故事,百姓悲,官場暗,還有夢醒之後的荒涼淒清。一生所求皆是夢,那有多苦?苦得不足為外人道,可分明見著了感受到了,眼酸心痛得很,幾欲不能呼吸。求有何錯?求有何錯!錯得是那不公不正敗壞了人心的世道!都言腐儒迂,可比之愚慾貪三字又如何?
我在位置上難受的不能自己,以為誰都同我一樣,燈亮後又怕全場僅我一人淚流不止。沒有善報惡報因果輪迴,沒有我以為的歡喜團圓大結局,這樣的一個轉折彷彿棒打,一棒打醒,原來看了那麼多故事以為獨醒的自己也在濁夢之中,看不透嗎?
其實世間又怎容得下事事圓滿,故悲歡有之,取捨有之。拋去功名,天下之大,所歸何處?安處則為鄉。秀才夫婦他們還能天涯一方相扶持,還有情字能作最後依歸。卻是真正放下了.